罗学云走进礼堂，对着乌泱泱的观众席挥手，迎来热烈的欢呼，若看布置陈设，远没有后来精美靓丽，新世纪许多很普通的中学礼堂，舞台可能都是实木，灯光音响都是成组成列，对视觉听觉都是偌大刺激。 　　 但要论参与热情，后来人见惯风雨，各种“精神食粮”吃得够够的，不骂一句真会作丑搞笑就已经是留情，更别说像现在这样，积极热情参与其中，完完全全当成新鲜且重要的大事。 　　 “亲爱的同事工友们大家下午好，欢迎大家参加青云公司年度总结报告暨联欢会，我是广播室的许清，担任本次年会的主持人……” 　　 青云食品厂自然是有宣传部门的，无论是通过广播发布公告、注意事项，抑或是吃饭的时候放放音乐，总是要有专人处理的，许清便是主要负责人，虽然播音并非她全部的工作，但却是她所有工作中做得最好的，起码厂里所有员工都知道她的声音，一听她说话就有亲切感。 　　 许清一开口，所有人立刻生出一种感觉，厂里要宣布大事了，得竖起耳朵听，条件反射般闭嘴。 　　 安静就像潮汐，一点形成，便会蔓延，其他职工跟着坐定。 　　 第一项就是罗学云致辞。 　　 “我这个人呢，不喜欢说废话，尤其是在这种关头，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耽误大家的时间，就算大家不骂，我自己也要骂自己，鲁迅先生说过，生命是以时间为单位的，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我不能做这刽子手。” 　　 笑话有点冷，并不是所有员工都懂其中含义，可仍旧是激动的鼓掌，因为他们看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总裁，传说中的大老板，以这样一种亲切家常随意的模样跟大家聊天，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就管不住手。 　　 罗学云笑笑：“我说两点。第一，下面袁总田总以我为例，言简意赅地讲讲今年青云公司的成绩，给大伙高兴高兴，到底是全体职工共同的努力。第二，我代表青云公司感谢全体职工，没有你们就没有这样的成绩，大家辛苦了。” 　　 他说完非常干脆地深深鞠躬，标准到看不见腰。 　　 场中顿时冷场，连坐在前排的袁晓成田秀禾都惊住，前面这仪式不属于表演，也就没有排练和走位，只是被通知了流程，准备了稿子。换言之，谁都不清楚罗学云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钟乐眯起眼睛，赶忙鼓起掌，心中却暗暗觉得可怕，许多人求什么要什么，一眼看不清，多看几眼日久天长，总是有些端倪，唯有罗学云他很看不透，做的许多事都看不出道理，就像现在，毫不犹豫没半点脸红就低下头颅弯腰致谢，似乎半点不觉得自己是大老板。 　　 学云学云，真就学那青天白云么，浩瀚高渺捉摸不定？ 　　 钟乐的掌声由小及大，立刻蔓延全场，很快就有好事者叫喊，罗总辛苦，大家应该的，青云越来越好之类的话。 　　 罗学云这边却不停留，直接把话交给袁晓成，自动进入下一流程。 　　 准备好的稿子便再读不下去，即便已经是非常简练，可要跟罗学云比，依旧是冗长繁杂浪费。 　　 袁晓成清清嗓子，道：“青云食品这几年成绩斐然，慢慢成为区域性的食品行业佼佼者，涉及饮料、零食、调味料等诸多领域。 　　 今年主要是提升产能，增加内销市场的同时不断寻求出口，除了脱水蔬菜，我们的饮料方便面还有酱料罐头也要卖到国际去，成为出口创汇的主力，为经济建设事业添砖加瓦…… 　　 在产品领域，青食也在不断拓展创新，陆续增加食用油生产、水业务分厂，将来大家都能吃到自家人榨出的油，自家人产出的水……青云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谢谢大家。” 　　 有罗学云头前示范，袁晓成这番深切的鞠躬自然免不了，只是意态截然不同，带着笑容带着庆贺，才有些符合联欢会的路子。 　　 “乖乖，我们的东西都卖到大西洋了，厉害啊，天南海北哪都有。” 　　 “香江分公司，欧洲办事处……，咱们青云啥时候这么牛皮了，袁总不说我都还不知道。” 　　 “只是试销订单，包装方案都还是临时的小批量，不留心的人自然不知道。” 　　 职工们一边鼓掌一边议论纷纷，好在主持人讲话他们还是很给面子的闭嘴，不然没有掌声掩盖被人逮住说小话，未免丢部门的脸，坐在附近的班组长多半能查出是谁不守纪律，回去免不了一番训斥。 　　 相较袁晓成文采斐然，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田秀禾的口才就差点，在不能读稿的情况下，愈显得尴尬，还好他八面玲珑，脑子一转就说大白话，主要讲青农的成绩，犹如老农高兴地介绍自己的收成，语言质朴，同样引来不少掌声。 　　 他下来之后，就是颁奖。 　　 奖项未能别出心裁，无非是最佳员工、优选团队、创新成就、卓越贡献之类的，然而名头再多，数量终究有限，得到表扬的还是拔尖的几个人，不能像分猪肉似的，人人一块。 　　 每喊出一个名字，就是一股滔天声浪，获奖者欢欢喜喜上台领奖状奖杯，外加握手合影，奖品小的比如手表，当场就领走，回了座位更是人人追捧，不亚于学生得奖同学围观嬉闹。 　　 “年度最佳员工，青云食品江城分厂项目主管兼出口业务经理范兴宗，青云农业市场销售部主管罗学长。” 　　 随着两人站起，主持人清晰介绍两人的成绩，范兴宗自不必说，上半年帮橙饮料立足市场，打出名号，下半年做出口东奔西走异国他乡，罗学长虽然成绩差点，可当着客户的面，生吃饲料给青农拉来意义重大的出口订单，同样叫人啧啧称奇。 　　 上面袁晓成田秀禾交叉颁奖，下面众人窃窃私语，尤其是关于奖品方面，彩电是重头戏，冰箱自行车手表是中坚力量，少则百八十块，多则上千，原是很珍贵的奖品，可免不了比较。 　　 “今年长虹打价格战，彩电多半在一千六到两千之间，它作为顶格奖品对其他厂来说，很了不得，但在青云还差半截，别说跟卢鹏的汽车比，就是常远洋的摩托都还摸不着尾巴，看来罗总心中，还是我们搞技术的吃香。” 　　 青食研发中心的王连诚跟同事穆赟窃窃私语，看那亲密的样子，差点都快亲到一起。 　　 同是做技术研究的，两家研发免不了要互相比较，看谁做的贡献大，得的奖多，只是比较之余，又带点惺惺相惜，毕竟彼此在公司地位一样，都是花着大量经费，奔着不知道有没有成果的地方使劲，关键待遇还好，跟普通职工差别很大。 　　 卢鹏接连斩获部级、省级大奖，罗学云私人奖励一台汽车的时候，是他们所有人羡慕的巅峰，表面恭喜，暗地里可想再续神话，悄悄较着劲。 　　 可惜时势造英雄，彼时青云农业研发中心刚刚成立，既有罗学云带来的国际农业资料，还有田黄稻麦增产增质的铺垫，又逢支援乡村建设，关注农业的浪潮，给了很多表扬，现在光凭一些品种突破、生产技术或者食品研发，很难有轰动级的表现。 　　 他们自然有一种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的遗憾。 　　 穆赟微微摇头：“再想要卢鹏的待遇，得在更高层面获得成绩，光是最佳员工、卓越贡献可不够，说到底，表彰会年年有，最佳奖年年发，卢鹏那样的风光，却不是每次都够格。” 　　 王连诚叹道：“得跟孟老大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从部门找些容易得奖的项目，正经冲一冲，好歹给青食争一争脸面。” 　　 穆赟道：“你有这想法就不对，咱们又不是什么学校研究院，非要得奖赚名声拉经费，我们是企业，首要任务是挣钱，空费人力物力得来的名头，不是光彩而是耻辱。我怕你跟孟老大一提这话，就得挨熊。” 　　 “我又没说找纯花瓶，从实用项目找不行么？我看饮料……” 　　 王连诚还没说完，就被后面人拍停，原来领奖已经结束，开始进入表演环节，中间这空档是很安静的等待，他俩越说越起劲，立刻就突兀起来。 　　 穆赟赶忙闭嘴，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 　　 “有请青食人事行政部带来的歌曲合唱《歌唱祖国》，表演人……” 　　 俗话说，十人出一豪，百人出一杰，千人出一英，青云这么多职工，再怎么不擅长文艺表演，都能挑出些许拔尖人物，何况还有许多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上学时候多少接触过同好，跳舞不行，小品不会，相声说不了，大白嗓唱两句歌还是很简单的。 　　 毕竟观众也不是什么专业评委，能有个热闹氛围，就已经很不错。 　　 不过看反应，大家还是很津津有味，就连罗学云都想竖起大拇指。 　　 是的，很多表演稚嫩生涩，甚至有些人还怯场，说话磕磕绊绊，内容也不新鲜，不是电视播放过的节目学舌，就是耳熟能详的歌曲，可以说是自娱自乐，然而也正是这个自娱自乐，最让罗学云感动。 　　 文艺活动最重要的就是心。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从打猎回来的篝火跳舞，到庆祝秋收的唱戏欢歌，都只是用来表达情绪而已，只要积极参与，传达出这种情绪，观众再怎么都能感受真心，不会无脑给出差评。 　　 “卧虎藏龙啊。”罗学云忍不住感慨。 　　 的确有很多重在参与的表演，可不意味着所有表演都不专业。 　　 常远洋的口风琴震撼全场，许多人都不知道那首曲子叫《莫科郊外的晚上》，却被其浓郁的诗意和异域风情打动，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大姑娘更是双目喷火。秦远山的二胡同样一绝，这老头居然会拉《金蛇狂舞》，功力高不高深不知道，却是把全场震了三震，田秀禾立成狗腿子。 　　 “有请罗总为我们带来压轴表演。” 　　 许清话音未落，尖叫声已经冲上云霄，颇有一种巨星登场的味道，罗学云整整衣襟，难免遐思万千，三千多人的演唱会，应该不算差吧，毕竟都是铁粉。 　　 “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 　　 罗学云开门见山，两句像模像样的粤语唱腔掀翻全场，虽然很不想说如听仙乐耳暂明这种俗套的话，但在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浓浓乡音中，一曲充满岭南风情、流行风味的歌曲，着实把一众人震慑得麻木。 　　 即便是三十年后初听这首歌的人，都会感动其优美的旋律和难名的故事感，现在就更猛烈，罗学云不是歌手，这听众也不是专业评论家，带上真情去唱，自然美妙。 　　 “我二哥还有这一手呢。” 　　 观众席中，幺妹听傻眼，她从没想过自家二哥还有这样的一面，不是田中农夫，不是庭中剑客，不是庐中医者，不是堂上精英，而是台上歌手，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风流，完全盖过常远洋的风流。 　　 “二嫂的眼光还是毒辣，竟然比我们亲兄弟姐妹都更早瞧出二哥的不凡，怪不得问她为什么不跟二哥合唱还神神秘秘，现在来看，不合唱是对的，哪怕是夫妻二人携手表演，风采也将被二哥一个全部夺走。” 　　 方才出过风头的常远洋跟秦远山福至心灵，不约而同看向彼此，默契地摇头苦笑。 　　 他嬢的，全给这家伙做嫁衣，当铺垫了。 　　 秦远山郁闷之余，不免想起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罗学云初出茅庐，他就已经看出后者不一般，坚决压制秦月跟其交往，他知道罗学云无论风采本事还是心性，都远不止自家那个连初中生都斗不过的女儿能料理的。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罗学云，居然真做到洁身自好，超凡脱俗，秦月此选反而成良缘中的良缘。 　　 “不相信未作牺牲竟先可拥有，只相信是靠双手找到我欲求，每一串汗水换每一个成就，从来得失我睇透。” 　　 秦远山捉摸着歌词，心里苦笑不已，看不透的确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