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嫣的建议下，袁晓成选择跟罗学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无论范兴宗的报告究竟是否无意之举，无论他自己是否不再适合青食总经理的位置，都应该是一个明确的答案，而不是在彼此的猜疑中冤死。 　　 “春寒料峭，恐怕不是个钓鱼的好光景，倒像是来喝风的。” 　　 两人选择见面的地方不是办公室，而是水塘边，春草初生拦不住迎面寒风，尤其是掠过水面的冷气，可让人怀念火炉。 　　 “钓鱼不好，谈话却妙，此时此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入六耳。”罗学云拍了拍马扎，“来一竿。” 　　 袁晓成顺势坐下，看到面前有一盆，盆里装着混合在一起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轻轻嗅闻略带香味：“什么东西做的？” 　　 “谷物粉末加淀粉混合，倒点果糖果酸，拌些香料，专攻草鱼。” 　　 “草鱼？”袁晓成想到范兴宗的比喻，冷笑道：“也是好起来了，钓个鱼不用蚯蚓田螺，弄这些高级的玩意，多少人吃的都没这好。” 　　 “好意思批评我？谁家里又是带娃月嫂，又是做饭保姆的。” 　　 “我那是正常需求，你这是浪费粮食，能一样吗。” 　　 “是么，我还准备让青农借此开发商品饵料业务呢，达官显贵，商界名流，退休老头，躁动小伙，瞧这市场潜力多大，轻轻松松过亿。” 　　 “就你能，啥东西都想弄来赚钱。” 　　 “赚钱是商业的副作用，解决困难满足需求，才是我等职责。”罗学云微笑道，“荒郊野外孤身受伤，叫天不灵叫地不应，难道你不想有个卫星电话和全球定位系统，电话一打，救援团队坐着直升机呼呼啦啦就飞过来，把你带到医院？人家帮忙顺路挣点辛苦费，有什么问题。” 　　 袁晓成哼道：“上价值还是你厉害，区区钓饵跟人命关天扯在一起，好意思么。” 　　 “满足人们精神文明需求，难道不是跟保护生命安全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么。”罗学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袁晓成的刺头摁下去，才步入正题，“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袁晓成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钓鱼吖。” 　　 “我说青云食品！”袁晓成爆喝。 　　 罗学云展颜一笑：“说了，钓鱼。” 　　 他悠然道：“人心隔肚皮，复杂深邃难以捉摸，谁都没在脸上刻下忠奸、优劣、正邪的标签，也不能在嘴上设屏蔽词，叫他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只能借着范兴宗的机会，好好考一考管理者们，看他们有没有能力适应青云食品的变化，继续陪着青食攀登高峰。” 　　 袁晓成怒道：“考核不按绩效来，要靠一份答卷，可不可笑？” 　　 “绩效未必全是他的功劳，还有可能起了反面作用，但答卷一定是他亲笔所写，签名落款。” 　　 “要是有人不当回事，乱写瞎写不写错写，难道你还开除不成？” 　　 “不写错写均不得分，而分高者胜，去好班，分差者败，去差班，差班还考不好，就留级，留级还不好好考，就退学。”罗学云哂笑道，“我不但没收学费，还做了大量培训，给了很高工资待遇，要求职工完成本职工作，应该不过分吧。” 　　 袁晓成喊道：“玄玄乎乎的还不过分？你到底想干什么。” 　　 “阅读题目，领略出题人想考什么知识点，也是考核项目之一。”罗学云笑道，“话再说回来，你不会真以为青食管理者们的绩效，有多么优秀吧。” 　　 袁晓成气不打一处来，鱼竿猛猛拍打水面，噼啪作响。 　　 “码的，讲不讲道理，是你非要搞制造型食品企业，非要做强根基修炼内功，这必然导致重资产，投入成本大，产能建设周期长，利润增加缓慢，现在嫌弃青食走得慢了？怪青食只是草鱼，不配跟人家大黑鱼大海鱼媲美，良心让狗吃了。” 　　 制造型食品企业属于纯正的轻工业，厂区车间、原料成品、工人产线，全都是需要投入的大成本，与之相对应的平台型食品企业，则是轻资产模式，除了品牌和设计，其他全交给代工厂，所以人家见效快，进入退出自由，轻轻松松就能全品类覆盖，什么都插上一脚。 　　 这种企业好坏评说一言难尽，总体来说，很多应该承担的责任甩掉了，罗学云不想青食变成这个样子，光靠商标和品牌渔利。 　　 “如果我对销售额增长不满意，怎会按捺到现在动手？难道我竟蠢到在青食目前最好成绩，袁总经理气势最足的时候，做一些扰乱军心的失智之举。”罗学云道，“我就不怕职工寒心，业务受波折，将来威名扫地？” 　　 他的语气平淡，却如黄钟大吕，压制袁晓成说不出话。 　　 “你究竟想干什么。” 　　 “青食满打满算只有七岁，却如恋人七年之痒，进入到危险期，平淡乏味枯燥厌倦，缺乏新鲜感，一部分人得过且过，一部分人胡思乱想，眼看着要振翅高飞，翅膀却越扇越慢。 　　 清兰的陶莹很瞧不起青食，说投入的这笔钱还不如拿去拍电影，早就赚几倍回来，还不用担负任何包袱。” 　　 袁晓成沉默了，挨骂的是罗学云，做错的却是他。 　　 “去年你怎么不说？” 　　 “说什么，指责，对骂，分锅？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么。” 　　 “我……”袁晓成张了张口，始终没法将话说下去，这几年在青云食品工作，真心是有感情了，不是冲着总经理的威风八面，而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成就感，创下一个又一个成绩，建起一座又一座车间的满足。 　　 矫情点说，他把青食当家了，不舍得离开操持这个家的位置。 　　 “不必为难，咱们说好的，你要在青食总经理的位置上干到回归年，到时候一起去香江庆功，我不会出尔反尔。” 　　 “学云，我不是留恋这个位置，真是舍不得青食，刚刚看到它开花结果，还没等到硕果累累呢。” 　　 “是啊，栽种者谁不希望感受丰收的喜悦，可越是想硕果累累，越是得小心谨慎，刚开花结果，最怕虫害病害风霜雨雪。” 　　 罗学云道：“青食现在问题很多，好些个部门和职工效率减退，许多生产纪律都维持不了，越发像个接触不良的机器，运行常有故障，关闭却是麻利。 　　 更要命的是这种风气有蔓延的趋势，否则去年的销售额，在出口毛熊和拓展东北的双管齐下中，做到两三亿应该没问题。 　　 好些人明里暗里鼓动，说青食与其投资果品厂、果酒厂这些不成器的食品作坊，还不如介入上下游配套，不管是各种包装，还是物流运输，乃至批发零售，盈利预期都好过猜赌辛大树、王协礼这些人。 　　 袁哥，你说这话有道理么？” 　　 袁晓成深吸一口气，道：“没道理。相比较扶持食品厂，这些配套供应企业才是趴在青食身上吸血，前者不过是青食的同伴对手，除了分享一些青食的资源，实际上占不到什么便宜。 　　 后者却是结结实实依赖青食，无论青食自己搞，还是投资参股，都让青食在实际供应中没法攘除这‘血缘关系’，我们不能指望它们都跟青农一样，是个有理想有愿景的公司，倘若被赖上，那就真跟……” 　　 “我听过，你不必藏着掖着。”罗学云笑道，“只要青食在，我就吃一辈子。” 　　 袁晓成叹道：“陈清地方不大，有些供应商素质确实不达标。” 　　 “素质达不达标，我并不觉得有多么要紧，主要是青食跟人家清清白白，无论乡镇集体企业，还是国营厂子，送来的东西不合格，青食敢批评，敢开整改单，敢开罚单，敢取消合作，若是沾亲带故，还能下得了狠手么？ 　　 你也说了，陈清地方不大，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就那么点东西，青云不能什么都要。不然，你说自己搞供应链整合，加强护城河，人家觉得你步步紧逼，什么都想要。” 　　 “实话讲，陈清有些产业没有青云，要么没有，要么做不大。” 　　 “你说得对，但如果这些产业让青云自己做，你觉得它将来永远为青云服务，跟附属厂似的做尾巴，还是能服务以青云为代表的，其他顶尖食品企业？” 　　 “青云越做越大，光是青云一家就够它们吃得脑满肠肥，也不用着急服务其他企业，是不是。” 　　 袁晓成还真有几分急智，但却被罗学云无情击碎。 　　 “照青食现在的样子，你有几成把握它能越做越大，又有几成把握，目前风光的业务将来不会衰退导致搬迁厂区甚至裁撤？” 　　 春风终于不冷，开始让袁晓成流汗。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罗学云长叹一声，“食品是快消品，行业竞争压力很大，不久的将来，世界巨头、洲际巨头、区域巨头、本土巨头，所有企业都要进入一个池子厮杀。 　　 他们凭借市场地位、品牌影响力、丰富的资源能轻易碾压中小企业，使市场份额高度集中在头部身上，下面的小企业只能凭借价格优势、领域细分吃些残羹剩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到时候过苦日子大伙还能呆得住？最后树倒猢狲散，哗啦啦就尘归尘土归土。” 　　 袁晓成气道：“照你这么说，开个公司还永无宁日了，做到什么份上都不安全，做到什么地步都不知足，还让不让人活！” 　　 罗学云反问道：“做到青食总经理，你知足吗？担不担心职级下滑，工资骤减，怕不怕生活条件下滑？” 　　 袁晓成被噎住。 　　 “商场如战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谁甘心把地盘拱手让给别人，把荣华富贵抛诸脑后，真要是那样，干什么做企业，老老实实种地不好么？”罗学云道，“青农大小不论，肯种地总有口饭吃，青食要做得稀烂，怎么跟清兰交代，恐怕一有萎靡退缩的趋势，人家就上来咬肉吃。” 　　 袁晓成烦躁道：“总得给个目标吧，老牛耕地还能看到田地多大呢。” 　　 罗学云道：“赚够多少钱，你肯退休？” 　　 袁晓成不再上当：“我不能包票赚到多少钱就退休，但是年薪够数，我就甘心退居二线，不再玩命。” 　　 “你不玩命，也让新上来的人不玩命么？他不玩命，如何跟你一样年薪够数，他若玩命，整个青食又有多少跟他一样的人推着公司向前。”罗学云摊手道，“我不回答，是因为我不知道，企业跟文艺作品一样，等你创造出它，它就有了生命，不再完全受你控制，由你定义。” 　　 袁晓成进退两难，只能哑着嗓子道：“但你还是在定义青食，在控制青食。” 　　 气氛僵住，泛冷的水边更冷。 　　 罗学云平静道：“青食就在那里，我不控制，也有别人控制，或者说，你打算做一辈子总经理，就这样按部就班，驾着青食往前跑，完全不管能跑多远，跑多久？” 　　 袁晓成没法应声。 　　 “正是陈清厂有太多人开始麻木，想维持舒服的状态混下去，就像过了磨合期的车子，像洗了N多道的衣服，不想爱惜了，不想严谨了，我才要设立分公司。 　　 谁做得好，才能得到更多项目，拿更多工资奖金，谁做得差，就要缩减项目过苦日子，项目也好，工厂也罢，休想躺着混日子，做不好就等着被裁，青食可以做任何项目，可以在任何地方建工厂，也可以删掉任何项目和任何工厂。 　　 我们没有铁饭碗，没有能吃一辈子的锅。”罗学云斩钉截铁，“青食要想不消失，有些东西决不能蔓延。” 　　 事已至此，袁晓成哪还有说话的余地，只能呆呆望着水面。 　　 罗学云将一沓文件递给他看。 　　 “调整组织架构？变化这么大，等同改头换面，在这个关头，你真不怕出事。”袁晓成震惊道。 　　 “青云食品现在处于一个很重要的阶段，需要匹配的组织架构，使其发挥战斗力，扩张业务，做大做强。”罗学云淡淡道，“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我宁愿看着一个接一个项目英勇地倒在前进路上，也不愿看它们裹足不前，被同伴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