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是职业，是身份，不是属性，无论陈连也好，罗学杨也罢，都是因为家庭出身，先天做了农户的预备军，又没钱上学，缺乏其他机缘，最终老老实实干农活，然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经营的智慧，没有致富的期望，只知道种田栽秧。 　　 当年大队析分，罗学杨家抽到好签，东挪西借咬牙买下水牛一头，立时成为佼佼者，他也没有半分犹豫，就开始整理庭院，修出宽大的牛棚，打算多养几头水牛作为致富的产业。 　　 虽然后来机缘巧合，跟着堂弟种菜，购买拖拉机担任运输任务，致使养牛计划未启动就破产，牛棚变成妹妹们养殖长毛兔的兔窝，但这份敏捷思维和果断行动令他成为转型最成功的农户，陆续从运输组长、主管升到青食总厂厂长。 　　 学习对象从自己父亲懵懂的言传，到堂弟凌厉的身教，再到现在清兰顾问的全方位手把手指导，哪怕袁晓成实际掌握青食总经理位置，面对以他为首的“元从”，都得客客气气。 　　 当然，这也跟他诚笃稳重的性格有关，不像刘明现似的锋芒太重，灼伤袁晓成不说，也让其他人压力山大。 　　 而陈连就是另一种典型。 　　 相比较农户，陈连更像是猎人，许多打猎者的优点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耐心专心勇敢聪明低调见机，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干爹罗师功一家，谁都不知道他经常偷偷进山打猎，拿猎物跟人家换东西甚至卖钱，乃至于认识江城张平，干起赏金猎人，专打珍稀猎物，村里都没什么人知道。 　　 为人不霸道，有钱不高调，与人交往，哪怕是干爹一家，都有一种似近非近，似远不远的味道，即便不跟着罗学云，光是沿着自己的路子走下去，将来都不会太差。 　　 所以这两个人坐在一起，往往有很多共同话题，无论是青云公司的经营战略，还是村头村尾的家长里短，都能谈得很投契，不过，因为性格原因，俩人都不是活跃气氛的角色，很少有这么个深谈的机会，像今天这样聊开。 　　 “这是对的。”罗学杨对陈连的分析做出一针见血的评价，“咱们乡下人做事，属于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嘴笨说不了天花乱坠，但什么东西对大家好，什么东西对大家坏，日子一长看得明明白白。 　　 眼下村里乡亲满意，主要原因是拉开了跟其他村组的差距，仅靠青云工作的工资就够超越在家种田，超过杂七杂八的散活，欣欣向荣，自然对青云喜爱得很，公司说什么就做什么，积极热烈地响应参与。 　　 但是……” 　　 他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许无奈。 　　 “纵然青云再好，也有个极限，能容纳更多人的岗位仍旧是一线普通操作工，单看学方明成上窜下跳，仿佛讲普通话是多么困难的事，就可知道人心如何变化。 　　 乡亲们是要比较的，可以都穷，可以都富，不能有的很穷，有的很富，否则心里再知道那是人家有本事，心里仍会留着疙瘩，学云想要家里好，想青云好，从黄岗到田集到陈清是一定要努力做出改变的。 　　 陈清七十多万人口，务农六十万，一人养一家也得近十万的岗位，光靠青云可能吗？所以学云只能想办法，在城里扶持食品加工厂，带动造纸、包装、运输、办公用具等一系列配套的发展，在乡下鼓舞乡亲们创业生产，种果树养家禽搞小作坊，增加收入来源。” 　　 陈连叹气道：“是啊，只看宏叔和昌哥，就知道乡下人不傻，懂得脱贫致富的法门就是拥有产业，村里红砖厂搞不下去，马上就提出再搞两个别的厂，给村里攒些盈余。 　　 只是大多数人没有旁的技能，除了种田别的不会不通不敢不能，即便是好不容易当学徒熬出来，又发现没有本钱担不起风险，最终还是落在田地里，困在简单劳动上。 　　 无论这个以果树为核心的复合种养系统究竟效果如何，只要形成产业，稳定提供产出，多少是个保障，最起码果树成了，年年到时候都有一笔收入。届时大家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才有越来越好的基础。这是全局的考量，并不是为了补偿谁。” 　　 自家人知自家事，罗学杨陈连俩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户，祖祖辈辈记忆里都是种田，先对仅有的田地精耕细作，兼以养鸡养鸭养猪，编筐编草帽编扫把，养活家人的同时努力攒本钱。 　　 有本钱后去开荒买地或者供养孩子读书学艺，继续增加收入最终使家里慢慢过上好日子，这套流程熟得不能再熟，只是因为模式单一，抗风险能力差，面对变化等诸多问题捉襟见肘，最后实现远大期望的不多。 　　 现在多分山岭可种果树，正是天降好处，无需多问，乡亲们自会高兴得嗷嗷叫，只要收益大过成本，他们都很乐意参与进去，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很多。 　　 罗学杨道：“照这样来看，青农以后的生产重点都要调整到引领促进上，把更多机会交给农户自己。” 　　 陈连嗯了一声：“若是有更多种田能手承包耕地，或者农户之间组成生产小组合作社，那么青云有限的人手就能对接更多的地方，最终以青云为龙头，形成一个类似联盟的合作平台，定期开会商讨种植计划，避免扎堆产出某种作物导致价格卖不上去。 　　 深入到村里，跟各家打交道的事情，他们自己就处理了，能给青云节省大量人力物力，连带风险都消减，从而专心在科学研究、技术更新、市场开拓上发力，产出更好的种子，更有效的生产方案，以及更广泛的销路。” 　　 罗学杨倒吸一口冷气，颤抖道：“这可不是轻易能做成的，不仅要有真技术、真市场，还得取得农户的信任，学云经常说，信心最珍贵信心最难得。”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嘛，谁也没说马上就做成。”陈连笑道，“其实这战略已经有不小的成果，田集数村的生产几乎都是照着青云计划来的。” 　　 “田集能一样？大部分田地都被青农租了，不是做试验研究，就是种子培育，还有生产示范基地，农户多半是甩手掌柜，跟着我们干的。” 　　 “那好，我换个例子，蒲集总该算是吧。” 　　 蒲集地方小，所辖村子少，向来有种花木果苗的传统，对经营之道精通，跟青农合作当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没有什么坎坷就融洽起来，而后成为陈清极其强劲的乡，青农自研的新品种水果都是交由他们育苗，而普通品种青农也帮忙寻找销路。 　　 许多城市都在进行建设，道路、学校、公园等等需求花木的地方众多，哪怕青云建设厂区、搞附属学校都下了不小订单，可想而知他们的日子过得多么舒坦。 　　 罗学杨略一思索，也给了否定。 　　 “蒲新林和王鹏找学云的事我有所耳闻，他们大胆改种果苗的脚步可比我们快，当初学云向他们买桃苗的时候，就有三年以上的苗木，分地没两年就不种粮食，只在轮作休耕恢复地力时，才种些大豆花生。 　　 人家基础早就齐备，只是缺乏经营做大的方向，更广的销售渠道，以及抗风险能力，才积极出动跟青农合作，太特殊，不能算是正常难度。” 　　 陈连忍不住道：“没想到你还很牙尖嘴利，青农租地你说作弊，主动合作你不认可，我们又不是考试，非要挑战难题拿奖励，能做出成果不就行了。” 　　 “哈哈，咱不是讨论吗，就事论事。”罗学杨笑道，“在厂里干习惯了，做什么事老想考虑防呆，怕聪明的人乱搞，怕笨人瞎搞，追求作业指导书具备标准性普适性稳定性，怎样胡来都是一个稳定的正确答案。” 　　 陈连鼓掌道：“不愧是总厂厂长，真是把质量管理体系放在心上，其他人要能跟你一样，也不至于担惊受怕，留恋自己的位置，又没底气做下去。” 　　 “担子压在肩上，不咬牙扛起来，先砸坏的是自己，他们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想风光的一面，难免心态失衡。”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家走去，提及青农合作平台如何建立推行，陈连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要坚持一个准则，合作共赢。只有农户和青云双方都能从环节中获利，才能真正成事，并且坚持下去。 　　 “眼前荒山野岭的开发就是一个例子，前期需要不菲投入，整地开垦买苗施肥步步要人要钱，能拿出双赢方案，说服彼此的人，才有可能搞出合作组，否则必将是一盘散沙。”陈连说道，“而一盘散沙，恐怕不能将果园照料得很好，尤其是村里要搞复合种养最大化效益，难度不会小。” 　　 罗学杨点头：“这实际上也是青云的窘境，需要大量懂行的员工才能将战略推行下去，不然很容易做成夹生饭，一锅粥。” 　　 ……… 　　 回到家的罗学方彻底emo，一方面，山岭重划这么重要的事，他不仅在村里没听到风声，在青农也没见到半点端倪，可见不是核心人物，另一方面，对送上门的好处青农都不要，反而交给村子，甚至种好的南山桃林都要还回去，这思路他完全跟不上。 　　 孃的，完全是被甩开一截，跟那些人形成鲜明的鸿沟，都不当自己人了。 　　 思来想去，他还真把目光放在孩子身上，要是孩子们也跟研发中心的高材生一样，一路念书过来，岂不是工资待遇都能向这些人看齐，将来往上升，不也比自己容易？ 　　 “二娃，过来。” 　　 “爸。”正在摆弄玩具的菜根屁颠屁颠跑到父亲跟前。 　　 巧了，罗学方在家里也是老二，老二嘛，结婚晚一点很正常，老爹老娘辛苦把老大安顿好，还没缓过气不说，大孙子大孙女又出生，孩子自个没本事就好好排队，打光棍不好听，总是不会漏掉谁，但什么时候轮到就得看天意。 　　 想到这里，罗学方就矛盾起来，八三那年他家跟罗学云混，又是种菜，又是出工干活，第二年就把他安顿了，当年老大出生，缓了几年要了二娃，算起来跟云云月月同岁，都是龙宝宝。 　　 他很清楚，自己是得了罗学云的济，搭上青云的便车才及时安家立业，按理说应该念后者的好，照他的心意做事，但他同样深知，没有青云自己屁都不是，越想要好，越不能放开青云。 　　 “娃啊，将来好好念书考学，奔个光明前程，别像你爹似的不成器，一辈子看人脸色。” 　　 “爸，啥叫光明前程呐。” 　　 “嗯，光明前程就是像你学云二佬一样，有钱威风，日子过得痛快。” 　　 “可二佬不是没念过书吗？” 　　 “他厉害，不念书也行，咱们没他有本事，就得念书。” 　　 “念书这么厉害吗？能让我跟二佬一样有本事？” 　　 “这……”罗学方噎住了，他旋即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青云虽然给予高学历职工优厚待遇，却只是对等他之前的身份，将来怎么样还看自身本事。 　　 更关键的是，整个研发中心能有主管位置的依旧少数，总监更是不会研究的陈连。 　　 “白费力气啊。”他忍不住苦笑。 　　 “爸，你说什么。” 　　 “娃，念书并不一定能让你跟二佬一样有本事，可要有本事必须念书识字，念书识字你才有学本事的本事，要不然就跟不上趟，别人说什么你都不懂。”他感慨万千。 　　 “不懂。”菜根十分认真，“不过，我愿意上学，学校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还有很多小孩。” 　　 罗学方拍拍儿子的肩膀，让他接着去玩，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升官”的真谛，就像孩子并不懂念书识字有什么好，想去学校只是因为黄小有玩耍的地方，有很多玩伴。 　　 青云亦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只有他能做事，能做成事，能给公司带来好处，才需要他，给他“官儿”做，从前是怎么升上去的，现在就要怎么稳住，双方各取所需才能长久，不然跷跷板偏向一方，轻的就要飞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