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秋风扫落叶。 “先生今天教什么。” “今天入秋了,所以什么都不教”崔先生好像是喝了酒,摇头晃脑的“满穗,你读过志怪类的小说吗?” “好像听说书人讲过一点,但是没听完就被爹爹拉走了”我摇了摇头,只是印象里迷迷糊糊是听说过这些。 崔先生拍着案桌,手指敲出一段奇怪的节奏来,断断续续。 “志怪类的故事有很多,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有关于书生的。” 先生抬头看天,突然就不讲话了,似乎在追忆往昔一般。 我那时不懂他的心境,现在想起来,到没有当初那般不明所以了。 “所以今天的故事,也是有关于书生的。” “嗯哼。”我挑了挑眉头。 ………… 「画眉」 入秋这天,书院里来了一位女子,名叫画眉,说是二师兄的妹妹,不过仔细一想,我倒也很久没有见过师兄了,问师傅,他也只是说,书生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我听不懂,所以就不再问了,毕竟二师兄去哪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画眉长着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来了后整日里无所事事时不时还会莫名掩面而泣,再不就是写点像李清照一样的凄凄切切惨惨的诗词。 “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蝶。” 那时候我刚偷着读完了梁祝化蝶,虽说没见过祝英台,但我猜大抵也不过就是如此一般的模样。 我一直被凄切的爱情故事所吸引着,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画眉的时候,便产生了接近她的冲动,也并非是想发生什么故事,只是好奇她忧郁的情绪从何而来。 却没想到,最开始的冲动,酿成了我一生的劫数。 北境苦寒,入秋这天,尤为强烈。 许是天意,也是妄为。 这日路过小院,我下意识往院里瞥了一眼,奇怪的是,我看到的竟是许久未见的二师兄,而非画眉。 更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二师兄回来的任何印象。 师兄为什么会突然回来?画眉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我没有瞧见这两人外出过? 书院本不大,分成了四个小院,出去的路更是只有大门处一条,若有人往来,我不可能不知。 好奇心驱使着我驻足察看,我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角,只探出了半个脑袋,也不语。 默约一炷香过后,师兄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背着我,不知所为。 师兄的院子里,什么时候有了梳妆台? 兴许是画面找来的罢?只能是如此解释了,虽然我还是不明白师兄对着镜子在干些什么。 无趣,我暗自摇了摇头。 嘶啦—— 正当我转身要离去时,却又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响动,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从未听如此奇怪的声音,硬要说的话,就像是……肉被撕裂的声音。 阴差阳错的,我退了一步回来,重新观望。 二师兄撕下了自己的脸皮,皮下的并非是血肉模糊的景象,而是……画眉的脸? 二师兄……是画眉? 没有一个正常人不会被这样的场景吓到,我也不会例外。 受惊的我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虽说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但还是被她注意到了。 她转头看向我,我也正一脸惊异地盯着她,刚刚换下来的脸皮已不知所踪,而画眉本来的脸却越发的愈显秀丽,从前不比现在。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我原以为这句诗有夸张的成分,现在看来,那大概是常人一生都难得一见的美丽,用文字无以为述。 我着了迷似乎的愣在了原地,看着她一步步靠近我,看着她的手缓缓地攀上了我的脸颊。 近在咫尺,幽兰般地吐息丝丝缕缕地呼到了我的脸上,我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了…… 她好像想干些什么…… 我是不是该逃走呢? 算了……好累,早已不想考虑那么多事情了…… “忆安”师傅的声音将我打断了思绪,一时间我的意识竟莫名地重新清晰了起来。 “你们……是在干什么?”师傅面露不悦。 画眉抢先一步回答了师傅的问题,“是这样,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小先生。” 边说着,边给我比了个手势,这个手势是只有师兄们和我才懂得意思。 从前,二师兄带着我偷懒,远远地看到师傅来了,也会摆出这个手势。 意思是,不语,交由他来说。 所以,二师兄真的是画眉吗? 我越发地疑惑了起来,心里千千万万的疑惑,却也没有多说。 画眉之后一番圆说,终是将师傅送了回去。 她看向我,我看着她,眉目不展。 随后,画眉长叹了一口气,“跟我来” 不由分说,将我拉入屋中,房门紧锁。 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镜子,一道幽幽地声音从她的口中传来,“你都看到了?” 我没有说话,想了一会,倒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于是点了点头。 “你是……二师兄吗?” “我也可以是”她笑了笑,突然背过脸去,再转回时,已然变成了二师兄的脸。 “你刚刚是想扒我的脸吗?”我迟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是的,很可惜,你的师傅碰巧救了你,而且我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机会了,所以你倒是安全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用你们可以理解的话来说,我大概算妖吧?” 妖……? 我好像有听师兄说过,师兄很讨厌这种东西,他告诉我和二师兄,妖只会害人。 “我叫画眉,妖如其名,你兴许可以猜猜我都会些什么。” 我还是思考,她却突然转变了主意,朝我摆了摆手,“算了,还是别猜了,回去吧,忘掉今天的事情。” 画眉下了逐客令,我自然也不好久留,很快便退了出来。 我时常在想,妖是什么,这些仅仅在话本里存在的生物到底有怎样的能力,又有多少之类。 好奇心折磨着我,我想不明白,所以便在数日后重新来到了画眉的小院。 一开始她并没有在意我。 一日,两日,一周,两周,她终于把我重新叫了进去。 画眉撑着下巴,手指画着圆圈,看着我的眼神还有些许的不耐烦。 不知为何,今日再看画眉的脸,没有了那时的惊艳感。 但是没关系,我会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哪怕死,也不会阻碍我半步。 我疯狂地迷恋着这种未知的危险,以及…… “你要干什么。” “了解你。”我死死地盯着画眉,好像她不是什么危险的妖怪,而是世间绝美的画作 “神经病。” 画眉骂了一句,我被赶了出来。 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没有杀我,但笃定这个事实以后,我死皮赖脸地缠上了她。 一年,两年。 我给她送糕点,闲谈,我们聊妖怪,聊聊斋志异的人与妖,聊那些不入流的话本故事,画眉每次都笑得很开心,也许她也在期望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们终是渐渐熟络了起来。 画眉的本体是一张画,她说她以前是害人的,因为只有吸食人的精魄才可以提升修为,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过了,说现在的修为大抵已经倒退回她刚刚可以化为人形的程度。 我了然,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日,师兄外出回来,听师傅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助人没助成,反倒是被劫了钱财,受了些伤。画眉换回了二师兄的脸,比我还先一步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他骂师兄不聪明,出门在外,不懂趋利避害。 师兄却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话也没说。 这些年来,画眉与师兄多有往来,但她对待师兄的态度却不像我一般客气,而是我从未见过的凶狠模样。 彼时我涉世未深,天真的以为,画眉待我更为友善,对师兄却如此凶狠,那么……她一定是很讨厌对方吧? 多年以后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那时对我的态度,不过是对朋友的客气罢了。 师傅说,我已经到了该行万里路的年纪了,得自己出去走走。 于是我便走了,此番游离,趋利避害,没有惹上任何麻烦,一直到我听说师兄快要成婚了,才又急匆匆地赶回了书院。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成婚的对象,竟然是画眉。 师兄也许从来不知道,画眉也是二师兄,他也从来不知道,画眉是妖。 我清晰的记得,师兄是无比的厌恶妖的,毕竟……妖曾经害了他全家,若不是师傅好心收养,他大概也成了一缕亡魂。 师兄的家人被妖所害。 而要成婚的却是妖怪。 倒也真是一出好笑话。 这点相信画眉也是无比的清楚,甚至于,她会比我更明白,人妖殊途。 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 我也不清楚,世界上有太多我不懂的东西。 当天夜里,我就去问了画眉,为何如此。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却驻足良久盯着身后的画——那是她的本体。 而后才开口道,“我是你师兄前世所画的,所以,我对他充满了眷念,你明白了吗?” “忆安。” ………… 我大抵是个恶人,我恶到了骨子里,我做了件对我来说天底下最坏的恶事。 我写了纸条告诉师兄,画眉是妖。 而后故事的发展也不出我的所料。 他们并没有成婚。 但故事的发展又出乎了我的意料。 师兄要杀了画眉。 他当然是杀不死一个真正的妖的,除非……是妖自己不想活了。 当我看到师兄拿着画欲要撕毁时,我疯了一般地冲了过去,将他推倒。 巧的是,师兄的身后正是那个梳妆台的桌角。 师兄的后脑勺直直的磕了进去,就这样死了。 我没想着杀师兄的,我只是太急了…… 太急了…… 我到底在急什么呢? 我想我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那天下午,画眉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是无尽的冷漠。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但我答应了前世的他不再作恶。” “但是崔忆安,我还是会报复你的。” 这是画眉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而后,她亲手撕毁了自己的画,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直到那时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原来是喜欢画眉的。 画外人易朽。 此后的无数年间,我四处打听她的消息,但没有再听说过关于妖的传说了。 而后我也自己建了一所书院,直到入秋的这天,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黄昏。 那日夕阳渐矮,就如同一场故事落下了尾声。 我知道了,是我错了。 我们之间为什么总是在告别,因为我们只剩下了告别。 此后的年间里,崔先生再没有跟我提过画眉,我只知道先生时常对着一副美人画卷发呆。 我曾问过,他说。 终有一天,我会画出来的。 会有那么一天吗? 我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