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父亲的手上带着火药和血腥味,把他的脑袋埋在自己的颈侧,用肩和手掌堵住他的耳朵。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别的,只有父亲沉稳的心跳咚咚敲响在耳边。他不会死了,他想,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就很放松的沉沉睡去。 “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他更像个学者;但那个瞬间看到他拿枪跳下来,真是像神佛一样强悍。”吴祈麟必须抬头,他觉得眼眶湿润,那个温和又强大的父亲,终于也离开了他。 年轻人仍旧沉默,但吴祈麟觉得,他听的很认真。 肆 吴祈麟现在是说话严谨、有根有据的新闻记者,但在高中时候一度休学,叛逆的尤其严重。他自以为,所谓自由就是随心所欲,而所谓权威就是出口必为真理。他的成绩其实不错,考上名校并不成问题,但他就是觉得读书太“乖”,不合心意;满心想着打出自己的一片天下。 但究竟什么才是天下,而怎样才能得到天下,这是他没有过多考虑的,毕竟年少轻狂。 青春期的孩子,父母大约是一种必须跨过的障碍,只有跨过了这道坎,才称得上真正成年。而成年这两个字,实在是太有吸引力。千言万语化成一句:我已经长大了,我的事情自己管,你不要管我。自然,对于父亲,他一样口无遮拦。 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加上家里并没有一位女主人作个缓冲,那几年两人几乎就是针尖对麦芒。父亲面上看着和善,似乎特别好说话,历来也宠着他,所以那时的吴祈麟并没有太把父亲放在眼里,觉得自己轻而易举就能超越他——他似乎忘了父亲当年单枪救他的气势,也忘了长沙城吴小佛爷的名头。 年轻人胡来,到夜店去差点惹上黑道,父亲把他从警局里提出来,沉默着带回家。花叔和子彦也在,秀姨出乎意料的一声不吭,他感到莫名的压力,仿佛自己孤身一人对抗强大的旧有力量,莫名又生出一种豪情。那时的吴祈麟哪里知道,他自以为的狂放不羁、离经叛道,不及父亲、花叔、秀姨当年面临的险境之万一。即使是比他小的子彦,在这方面也远比他稳重许多。 父亲尚未开口,倒是他先振振有词的说了一堆,往来没几句,他就脱口而出:“你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爹娘早就死了,你凭什么管我那么多?养我的钱算是欠你的,我吴祈麟将来还给你!” 父亲脸色一沉,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他没想到父亲力道那么大,直接就摔在地上。 “你从来没打过我耳光!” “没错,”父亲冷笑,“既然说是自己有理,那就拿出点谈话的诚意。若是我儿子,我怎么护着都不为过;若说是叫‘吴祈麟’的成年人,那也休怪我用成人的方法对你。你听好了,整个长沙城,还没人敢用刚才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花叔在玩手机,头也不抬;秀姨坐在旁边喝茶;子彦站在父母身后,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父亲退回去坐在椅子上,神情极其淡漠:“想清楚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真想干点事业就正儿八经的,少玩颓废丧志那一套,”他喝着茶,“别糟蹋了你的名字。” 这件闹剧最后如何收场,吴祈麟已经忘记了。等到他大学毕业真正走向社会,面对成人世界数不胜数的机遇、挑战和压力,而自己也真正担负起一个家庭的时候,他又模糊的想起那疯狂的几年,和当时那个陌生的父亲,心中忽然升起奇异的亲近。 他开始频繁给家里打电话,并不期待父亲具体为他解决什么,只是有个老人认真听你讲述,然后给出他的思考和见解,这已经足够。而他也渐渐觉得,岁月赋予父亲的智慧、经验与气度,是一笔无可取代的财富;无论自己遇到什么,有这样一位老人在,他总是心里很稳。 “我从未将这种感情告诉父亲,也从没有跟他说过我爱他。我总觉得时间还很长,有足够多的时间去陪着他,听听他的经验……我总觉得他会在那里等我。”吴祈麟又点燃新一支烟,“可我好像忘了,从来没有问问他,工作怎么样,生活怎么样……我们总是在谈论我。”他看着年轻人淡然的眼睛,心中升起不知是哀伤还是愧疚的情绪,“我想,其实作为儿子,我并不了解他,可现在也没机会了。”他长长吐出一口烟,看着烟雾消散在雨幕里。 “他知道,”年轻人出乎意料的开口,声音沉稳平静,“他可能没说,但什么都知道。” 伍 吴祈麟最后走上新闻这条道,是他原先没有想到的。高考填报志愿,花叔和秀姨挺上心,给了他很多建议,反倒是父亲神态轻松些,只是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是自己愿意的,怎样都能走出条路来。他最后选择新闻系,因为现在各种消息混杂,海量信息和一无所知同样让人迷茫,他想要告诉人们真相。 花叔听到这话,笑着对父亲说,我请你喝酒,这可活脱脱是你儿子。 父亲笑骂回去,神情却是很赞许的,他知道这是父亲同意了。 新闻这条路不好走,你必须忍受许多白眼、漠视和敌意,因为人潜在都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他毕业后先是做了几年不起眼的小角色,给人跑腿打杂,没遇上太多有意为难,也没有谁主动提点。没人会教你,必须自己主动观察学习,自然也要拿捏住为人处世的分寸,免得太过冒犯。父亲说,哪一行刚开头都这样,你必须得学,没有捷径可走。 后来做前线记者,跟着事故和新闻跑。地震、泥石流、水灾、空难……往往是跟着救援部队一起进去,整天灰头土脸,人都是连轴转,即使如此,能传递出来的消息还是太少。前方不断呼吁救援,后方不断质问进展,新闻是一个通讯的纽带,而他是纽带上关键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