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安平市城东,墓园。 天空灰蒙蒙的,据天气预报推测,距离小雨落下,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左右。 穿着统一深黑色着装的男女老少们,站在草坪上,神情肃穆地听着年迈的神父,为逝者致以最后的敬意——一般来说,神父很少会参与这个环节,大都是由教堂的牧师负责。 据说是因为逝者父亲对教堂的虔诚打动了神父,这才让他破例出面,亲自负责此次的安葬仪式,唱圣歌、读经文、祷告环节一个都没落下。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年轻的逝者能够安息,能够前往她的最后归宿——天堂。 站在前排的中年男人,大概是被神父的话勾起了对女儿的无尽哀思,他看着那口深黑色的棺材,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泪水沉入泥土,一如骸骨重回大地,不见归处,踪影难觅。 “真担心叔叔这一下走不出来,会做傻事啊。”人群的外围,有个女生低声叹气。 “可是澜澜以前说,她爸爸对她一点都不好。”另一个女生不屑地说,“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哭,是不是太迟了点。” 这些年轻人是死者生前的同学、朋友,因为并非教会的信仰者,所以在葬礼中被安排到了后排一些的位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男生沉声道,“想来是到了这个时候,她父亲也醒悟了,只可惜……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这么用的吗?你语文拿了几分啊?”刚才那个女生说,“反正不管怎么样,我要是生前不被好好对待,死后给我请多少神父牧师过来都没用……我真的心疼澜澜。” “再说下去我也要哭了。”第一个女生擦拭着眼角,“要不是知道她的性格,肯定不喜欢别人为她哭哭啼啼……” “比起这个,你们注意到了没。”另一个男生压低声音,嘴巴朝后面努了努,“那三个人……是什么情况?” 几个年轻人同时转头,看向距离人群不远不近的后方,那肃立着的三个人影,然后又把头转了回来。 “我们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们仨就在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来错场地了,可今天这个墓园就只有这么一出葬礼。”男生道,“之前在教堂的时候也没见到他们,感觉是故意这儿等的。” “嘶,我鸡皮疙瘩有点起来的。”胆小的女生忍不住再次用余光打量着那三个人。 看起来是两男一女的组合,其中左侧的那位女子个头不高,头戴黑色纱巾,胸前挂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银色十字架,是标准的修女打扮。 按理说这样一位得体的修女,出现在这场葬礼上,并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身边没有站着那两个男人。 先说最右边,那是个面容清秀的男人,他是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道袍,肩上还扛着一副“天师嫡传”的黄旗,严肃地凝望着聚集在神父周围的人群——他是个道士,这一点毫无疑问。 截至目前,这是一个修女和道士的组合,虽然看着有点奇怪,但仅凭这两个人,还够不上“惹眼”这个词。 真正让每个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的,是站在修女和道士中间的,那个高大男人。 他头戴一顶金顶毗卢帽,身披一领金光灿灿的锦斓袈裟;右手的手掌合拢,结成掌印,放于胸前,同时双目微合,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诵读佛经。 你说他是和尚吧,可又能依稀看到从毗卢帽下方,隐约冒出来的青灰色头发;你说他不是和尚吧,他的那身袈裟一看就不是凡物,比电视剧里唐僧舍不得穿的袈裟看着还要气派。 再加上那副英俊得几乎到了极点的面容的衬托,让人不由得发自内心认为——长这么帅,估计应该大概也许不是假货。 英年早逝的死者,和她葬礼上出现的神秘人……这一对修女、道士、和尚的不和谐组合本身,就像是一道谜题,让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怀疑着,这三人的登场是否意味着,一个只属于死者的离奇秘密,将永远地深埋大地,永不复现。 那个英俊的僧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女孩投来目光,他忽然侧过脸,对着女孩微微一笑。 “好帅啊!”女孩在心里无声地尖叫着,可随即意识到葬礼还在进行,于是赶紧低下头,轻声念了两句阿弥陀佛。 “别露馅了,白璟!”穿着修女服的珠泪低声提醒道。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道施主你在说什么。”白璟闭上眼睛,继续开始念“佛经”。 “两只狐狸,两只狐狸,跑得快,跑得快;一只长得好看,一只聪明伶俐,真厉害,真厉害……” “葬礼应该快结束了。”周悬谨慎地说,“得在她家里人反应过来之前跑路。” “等葬礼结束了,这身行头能送我么?做的太棒了。”白璟低声说,“在今年万圣节的化装舞会上,我穿着这一身去,保证拉风!” “行啊,送你呗。”珠泪得意得说,“你穿着这身衣服去寺庙,人家正经和尚也认不出这是假货!” “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变成光头的样子?”周悬问。 “没办法,我怕自己演得太入戏,佛祖知道了,都要禅位给我。”白璟嘻嘻一笑,“原本我是想演道士的,不过感谢季澜同学的提议,让我知道了自己原来还是颇具‘佛性’的。” 珠泪趁没人注意,四处乱瞄:“说起来,澜澜和清秋哪去了?我刚才还看到她们呢。” “在神父边上。”周悬说,“可能是想和自己做最后的道别吧。” “你和清秋后来调查过她和她爹事了?”白璟问。 “没什么好调查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好运,不支付代价是不可能的。”周悬淡淡地说,“只不过他的报应,落在他家人的头上。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他的幸运。” “把全家都给克死了么?还真是恶人没恶报啊。”白璟摇摇头,“这件事你告诉她了?” “告诉她,也只是徒增烦恼吧?”周悬低声道,“何况她也比我们想象中的要释然。” “也是,她但凡能尊重一点点死掉的自己,今天咱们仨就不会在这儿演修女、道士、和尚了。”白璟用胳膊顶了顶周悬,“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有点动心?” “你指什么?” “当然是指死后也能拉风一把,有这么专业的恶搞演员做陪衬!” “老实说,有点。” “哈哈哈哈……” …… “还满意吗。”神父身后,隐去了身形的清秋,看向身旁穿着运动服的少女,“这场你为自己选定的葬礼。” “不能再满意了。”季澜连连点头,“他们仨比我想象得还专业,太给力了!” “我听过一句话,说人这辈子一共会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是生物学上的死亡;第二次是在葬礼上,这是社会地位上的死亡;第三次,是遗忘,当世上再也没有人记住你的时候,那你就真的死了。”清秋摸了摸她的脑袋,“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相信他们会一直记住。” “他们记不住我也没事啊,你们不是还在吗?”季澜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已经永垂不朽啦!” “也是。”清秋也笑了笑,“葬礼快结束了,还要留在这里吗?” “不了不了,在自己的葬礼上待这么久,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季澜原地做了几个高抬腿,“我准备去学校跑两圈,死也要做个健康鬼!以及……” “我觉得死在这个节点也蛮好的,没有人特别恨我,也没有人特别爱我,一切都刚刚好。”季澜边跑边说,“替我跟他们说谢谢啊,我喜欢这场葬礼,真的。” “嗯,知道了。” 清秋看着那个穿着运动服的背影,渐渐小跑着远去,马尾辫一晃一晃的。 一滴雨落了下来。 她戴上了兜帽,朝着另外三个手忙脚乱避雨的家伙走去。 看来今天的天气预报,还是像往日一样,准度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