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惊变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起来。 农夫愣了片刻,轰然跪倒在地,用力地磕了几个响头,咚咚作响,然后他将头死死抵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沉闷的哭号。 不知道是为了阿长的死,还是为了另外一件他不敢置信、无法接受的事情。 谢阿贵望着阿长的尸体,眼中闪过复杂之色,最终长叹一声,也跪下磕了几个头,起身之后,他伸手去拽农夫,却无论如何都拽不动。 这边孔仲吾和单四嫂也叹息着行礼,不管两者之间有何恩怨,最终阿长是牺牲了*命,救了他们,这等恩情,不能当作没有发生。 单四嫂得了谢阿贵目光示意,脸上一红,但还是走到农夫身边,伸手去扶,这才听到农夫哑着嗓子道:“她……她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啊……” 谢阿贵皱着眉头,老大不耐烦:“你若不忿,大耳刮子扇她去,在此扭捏作态干什么?磨磨唧唧,还是不是男人?给我起来!” 农夫罕见动怒,冷声道:“你懂什么?” “哟呵?老子不懂,但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这种地的只会给人磕头,是好汉的给她报仇去啊?”谢阿贵瞪眼道,“你瞅啥?你待怎的?要打上一架?” 两方剑拔弩张,孙朗耸了耸肩:“你们慢慢聊,我走了。” 谢阿贵闻言精神一振,将农夫甩到一边,凑到孙朗面前,腆着笑脸——虽说阿长刚刚已经解了源卵的威胁,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要将此事彻底了结,自己的身家*命,还要落在眼前这位大爷身上。 他笑道:“主公哪里去?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孙朗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要去找那婊人格理论,你要去打头阵吗?万一这阿长本领有限,或者婊人格另有后手,依然有唤醒源卵的本领,那你在革命胜利前夕光荣献身,可不太美哉啊。” 谢阿贵登时有些怂,但迎着孙朗似笑非笑的模样,依然咬了咬牙:“小人这条*命,还是主公救的,这条*命,原也该卖给主公!您让我打头阵,小人也应该死命向前,一切唯您马首是瞻!” 孙朗听得笑了起来,点头道:“懂事,会说话,你很上道哦。” 谢阿贵连连点头,心中苦笑一声——废话,你老人家一根指头就能碾杀我,由不得我不知恩图报,别说是让我打头阵了,就算是让我吃屎,我也要去啊…… 游侠不知他心中所想,温和一笑:“你是可造之材,死在新手村太可惜了,我很中意你这种机灵上进的年轻人,想当年,我也培养了很多像你这样的栋梁之才,比如说阿俅啦,性啊,卓仔啦,听说他们现在已经成长为成熟而优秀的社会人了,你也要努力,不要输给自己的前辈啊。” 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跟着主公混过的人,总不会太差吧。 谢阿贵点头如小鸡啄米,孙朗寻思了一下,点头道:“嗯,我觉得婊人格如此狡猾,肯定留有后手,不可不防,但这场战斗中,你们的职阶被克制得死死的,对阵婊人格的话,只能上去送人头,存在的价值,堪比阿拉什的胜利台词……” 谢阿贵愣道:“那是什么?” 孙朗露出了沉思之色:“准确来讲……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没有个结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唉,总之你们就是一群碍手碍脚的货,就不要过来凑热闹了,离鲁镇远一点,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去打bss了,你们不要来添乱。” 谢阿贵虽然觉得,将*命和命运完全托付于人有些不太稳当,但他也知道孙朗所说是实——如果那女人真有重新唤醒源卵的法子,那自己傻乎乎跟到鲁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这种自投罗网之事,智者所不为也。 所以他叹息了一声:“罢,这条*命,就全都指望在主公身上了,小人在这边恭祝您旗开得胜,今日若能逃得一命,此生愿为门下小卒……” 孙朗点头道:“你们四个多加小心,好自为之。” 他说完就要走人,突然一路懵逼到现在的黑玄荡打了个激灵,闪到了孙朗身边,张开双手拦着他,大声道:“我也要去!” 孙朗斜眼看她:“……你跟着过去除了生离死别或者被挟持成人质添乱之外还有什么正面的作用吗?” 黑玄荡面色一滞,知道讲道理说不过眼前这人,但还是大声道:“我就是要去!你不带我,我就偷偷跟着你,或者自己过去!” 孙朗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唉,真拿你没办法……” 美女蛇面色一喜:“你答应了?” 游侠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跟我走吧,还有猿仔,准备做事了。” 阿长说时间已经不多了。 三人迅速离开这个地洞,沿着横七竖八蜿蜿蜒蜒的甬道一路出来,路上全都是隐鼠的尸体,密密麻麻,看得人怪恶心的,由黑玄荡带路,三人离开竹枝山,孙朗站住了脚,转头看向黑玄荡,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美女蛇心中一突,后退了几步,警惕道:“你……你要干什么?” 孙朗笑着向她招了招手:“来,你且变回原形。” “……干什么?” “让你变你就变。”孙朗笑着道,“我还能吃了你?别浪费时间,你主人危在旦夕的,别因为你而耽搁了大事。” 美女蛇最吃这一套,将鲁大师搬出来简直是万能灵药,虽然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依然变成兽形,光辉闪过,刹那间,一只巨大的黑蟒凭空盘起,狰狞可怖的蛇头盯着孙朗,她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干什么?” 孙朗笑了笑,然后抬手,握紧,轻轻一锤。 砰的一声,可怜的黑蟒栽倒在地,登时昏厥。 孙朗冲着目瞪口呆的铁头老猿笑了笑:“你留在这边看觑她,别让她做傻事……嗯,等她自然醒来的时候,再跟她一起来鲁镇吧,估计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有个结果了。” 铁头老猿疑惑道:“主人不需要我跟过去吗?我虽然武功低微,但这驱使猴群的能力,好歹有些作用。例如必要的时候,可以帮忙驱散百姓……” 孙朗看了一眼黑玄荡,略微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不需要,你另有任务。照顾好她,还有,那四个货……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小心无大错,谨慎为先,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变故,记得帮他们一把。” 说完,他展开身形,如浮光掠影一般,向着鲁镇方向闪去。 铁头老猿目送着孙朗离去,突然想起来一事,打了个寒噤,暗忖道:“主人说不需要我驱散百姓,是自信能将冲突压制到百草园,不波及无辜,还是……他没有把无关人等的*命放在心上?” 孙朗等人匆匆离去,将四苦留在了洞中,农夫依然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没有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单四嫂蹲在一旁,轻声相劝。 孔仲吾和谢阿贵对视了一眼:“现在要怎么办?” 谢阿贵略微思索,说道:“主公吩咐我们不要距离鲁镇太近,那我们就听他的,不过竹枝山此地邪门,我才不愿意留在这里,平桥村距离这里太近,同样不甚太平,这样吧……我们往东走,越过几座山,就能到未庄,那边我熟,就算发生了什么变故,地利也在咱们这边……” 孔仲吾也知道未庄在哪里,从竹枝山直奔未庄,也不必靠近鲁镇,他点头表示同意,转头看向了剩下两名伙伴:“二位怎么看?” 单四嫂没有主意,伸手拉了拉农夫,低声道:“我们怎么办?” 农夫抬起头来,愣愣地看了一眼浮在碧池中的阿长的尸体,悲声道:“我……我要先将长妈妈葬了……” 孔仲吾微微一叹,虽然之前立场不同,某种程度上而言,还算是敌人,但人死灯灭,恩怨了账,本不应该计较太多,更何况,在阿长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算得上是牺牲了自己,将他们几人身上的源卵之忧除去。 “理应如此……”孔仲吾皱眉看了一眼阿长的尸体,这个鲜血淋漓、形貌可怖的怪物正浮在一池绿水之中,诡异恶心,实在是不太能入眼,让人本能地心生厌恶,不过既然彼有救命之恩,也不能顾及太多。 他打定主意,就要上来帮忙,谢阿贵却伸手一拦,对他使了个眼色。 孔仲吾一愣,不知其故,却听谢阿贵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在外面等你,种地的,生死有命,你不要太过介怀。” 孔二愣子被谢阿贵蛮横地拉了出去,走出了这座山洞,才甩开谢阿贵的手,低声抱怨道:“你莫非是怕脏了手?那又何必拉我出来?她对咱们有救命之恩,我们让她入土为安,也算是聊表谢意,哪能挑三拣四,嫌这嫌那?” 谢阿贵哼了一声:“你是好汉子,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怕什么脏污?不过你没看到吗?种地的心情很不好,相比于咱们,他与长妈妈更亲近,对她的死也更介怀……就让四嫂开解一下他,让他将事情想个明白,解开心结……” 孔仲吾闻言,诧异地看了一眼谢阿贵:“你不是看他不顺眼吗?” 谢阿贵冷声道:“我又不是傻子,四嫂对他有意思,我看不出来?那种地的虽然窝囊了些,但却老实本分,四嫂跟了他,不会吃亏。” 孔仲吾看了同伴几眼,似乎是想起来什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阿贵被他这么一瞅,恼羞成怒,叫道:“你瞅啥?” 且不说这边正在争论,山洞中此时只剩下农夫和单四嫂两人,小寡妇注意到谢阿贵临走时递给她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略略有些紧张羞赧,但还没等她说话,农夫已经起身,沉默地向池中走去。 单四嫂心中一惊,急忙拉着他,说道:“这池水看起来如此诡异,怕不是有毒,还是不要随便进入,我们想个办法,将长妈妈的尸体拉过来就好……” 农夫虽然还是一语不发,但停下了脚步,单四嫂松了口气,思量了一下,双手交织,棉线交错纠缠,束成坚固的绳索,素手轻扬,那绳索就像活物一般飞出,灵巧地拴在了阿长的尸体上,她轻轻用力,那尸体就被她一点一点扯了过来。 拉到近处时,单四嫂已经略略有些吃力,农夫伸出手来,握住了棉线的一段。 小寡妇瞬间觉得手中棉线一沉,她偷眼瞧去,那手又粗又笨而且开裂,是农家人的手,农夫很守礼,那手隔着自己远远的,一点都没有碰到,但她依然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热,仿佛被…… 哎呀呀,我这个不检点的女子到底在想什么…… 她脸上微微一红,不敢多想,两人齐齐用力,农夫在另一只手上缠了碎布,将阿长的尸身从池中捞了出来,阿长泡在水中的下半身更加可怖丑陋,令单四嫂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但农夫依然一言不发、规规矩矩地将那丑陋的怪形摆放周正,然后脱下了身上的外袍,盖在了阿长的身上。 然后他就蹲在了阿长的身边,摸出了身上的旱烟袋,点燃,火星溅出,一明一灭,映照着他沉默如枯树般的脸,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绪。 但是单四嫂懂……阿长是被人杀死的,而这场谋杀案中,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合在一起,就是让农夫绝对不愿意接受的残酷现实。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拢了拢裙裾,也蹲在了农夫的身边,轻声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你……但阿长的心中,恐怕是,怜悯大于怨恨吧……” 农夫看了她一眼,不语。 单四嫂露出了凄婉的表情,低声道:“我能够理解啊……因为,我曾经也是母亲。阿长恐怕也将你们的大小姐当成了亲生女儿,无论女儿对她做了什么,无论她心中如何愤怒与怨恨,但依然有本能的母爱未曾磨灭吧……” 她望着阿长那未曾瞑目的扭曲面容,叹了口气:“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在自问,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才招致如此的折磨,她不想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凭空变成如此残忍阴毒的人,她想去理解,想去宽恕,但却做不到,只有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得以解脱,爱才战胜了憎恨……” 单四嫂笑了笑:“宝儿,我的儿子……我保不住我的丈夫,他死了,我想,总要把宝儿拉扯大,那时的日子很苦,但只要他在身边,只要他喊我一声娘,就连纺出来的棉纱,都寸寸有意思,寸寸都活着……” “我在想,我保不住我的丈夫,总要养大我的儿子吧,我想多赚些钱,他长大了,就送去武馆,我看着他,会想他长大了会不会有出息,最好是能吃上官家的饭,实在不是那块料,像他爹那般,踏踏实实卖馄饨也好……” 她叹了口气,但脸上也浮现出了笑,似乎在回忆着那段辛苦却踏实的日子:“但他可不许变成市井间那不孝的泼皮,天天从爷娘那刮来东西,拿去做赌本……我在想,如果宝儿变成那种模样,一定是我教的不好,所以就教他懂事,教他孝顺,我指望着他,我养着他,我想看他长大,没想到……” 单四嫂的眼圈有些红,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没想到,我还是没有保住他,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都没保住……” 农夫似乎想要出言安慰,但他是个木讷的人,怎么懂得安慰别人? 但单四嫂早已擦了眼泪,轻声道:“所以,天下的母亲,多半都是一样的,我想,阿长在死前,想得最多的,肯定也是保住她的女儿,其次才是报仇,我们都是受了她的恩惠的……所以更要完成她的遗愿,对吗?” 她迎着农夫的目光,笑了笑:“所以,葬了她,就去做该做的事情吧。” 农夫怔了片刻,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他环视四周,皱眉道:“这里……不太好。阿长这个样子,也不好下葬,我们将她带出去,烧化了,将她的骨灰带回她的故乡。” 单四嫂嗯了一声:“都听你的。” 两人对视一眼,感觉千言万语已经尽在心中,农夫破天荒地笑了笑,伸手将阿长扶起:“我背她一路,也算为她送终……” 咔嚓。 他话音未落,只见已经被扶着坐起的阿长,脑袋一下子垂了下来。 软软的,就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单四嫂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农夫发疯般地扬起右手,手指如鹰爪般抓下,撕开了阿长背部的血肉! 单四嫂见农夫突然暴起,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他撕开阿长的背部,小寡妇看了一眼,刹那间入坠冰窟,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只见那绽放的血肉之间,赫然是一条庞大的死去多时的……飞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