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你不该来的。 听起来像是意识流武侠小说中的装逼对白。 但确实是孙朗真实的想法。 神策上将看到沈瑶花之后,走上前去,语气冷冽,透着不满:“今晚盯着岁星剑宫的人很多,你贸然出声,很容易被有心人注意,更何况……”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更何况,你出声之后,我就改变了主意,若是有人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那你就会被彻底卷进来。 沈瑶花看了孙朗一眼:“更何况什么?” 孙朗淡淡道:“……没什么,最近风大,你小心点。” 他的语气依然有些冷漠。 沈瑶花察觉到了孙朗所表露出的不满,但也感受到了这不满之下所隐藏的担忧,女人的眉眼微微地舒展,似乎心情有点不错,随即她解释道:“我只是听到了传音,所以就悄悄过来看一看……” 孙朗说道:“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会吃亏。” 言下之意,是默认沈瑶花是为了孙朗的安危才跑的这一趟。 虽说事实看起来确实如此。 而沈姑娘既没有脸红也没有大声反驳,她也坦然接受了这种默认,成熟的女人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她只是竖起了柳眉,看起来有点生气。 现在轮到她抒发不满了。 “不会吃亏?”她的语气很低柔,很好听,但此时却能听出那么一点咄咄逼人,“如果刚刚我没有阻拦的话,你真的不会吃亏吗?” 孙朗平静道:“不会。” 沈瑶花瞪大了眼睛。 “可我还是要谢谢你。”孙朗继续说道,“多亏你今晚的劝阻,我终究没有做出不那么正确的事情……” 沈姑娘愣了片刻,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当时你的心境有些不对……先夫曾经说过,人在愤怒的时候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当愤怒笼罩你心灵的时候,你需要冷静一下,然后再审视之前做出的抉择……” 孙朗默然片刻:“这话不是他说的,是我说给他听的。” 两人间的气氛变得沉默起来。 天又聊死了。 不管在什么场合下交谈,不管以什么样的心情相处,孙朗与沈瑶花之间永远横着一个人,这是两人永远都无法忽视的厚障壁。 沈瑶花眼圈微红。 孙朗低声道:“抱歉。” 孀居的沈家小姐轻轻摇头:“没关系。” 天知道孙朗在为哪件事情而道歉。 天知道沈瑶花又在原谅哪件事情。 两人在夜风中傻站了一会儿,沈瑶花主动转移了话题:“包大人的事情……没关系吗?” 孙朗眼神微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浮上心头。 他孤身一人回京,故人旧部齐至,铜雀台的每一天都很热闹,朝堂之上、帝都之中,他与保皇反对派们斗智斗勇,皇帝、帝姬以及当年的老对头们轮番上阵,不仅让年轻的神策上将重温旧梦,更是给他带来了数不清的欢乐,回京的日子很是充实,甚至让他想起了与朝廷处于蜜月期的当年。 但与当年不同的是……如今在帝都里,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有很多人可以分享他的快乐,却没有人可以分享他的隐忧与秘密,被他带回帝都的不仅仅是深重的仇恨,还有足以颠覆整个国家的秘密,这些秘密衍生出很多手段和布局,不明真相的外人是看不明白的。 自始至终,孙朗都是孤独的弈者。 为了战胜皇帝,为了赢下这一局,为了复仇,为了给他在乎的人留下一个稳定的世界,他使用了一些并不磊落的手段,比如说暗中杀死赤练炎,比如说将铜雀台栽赃成域外天魔的秘密据点,比如今晚给所谓的镇国剑圣扣了一顶黑锅……很多很多。 虽然这些手段仅仅是“并不磊落”而已。 至少比皇帝的那些操作要正直太多了。 善良的人要比邪恶的人更狠,如此才能保护自己,光明的人要用黑暗的手段来回击黑暗,如此才能令自己不被黑暗吞噬。 很完美的逻辑。 更何况他是军人,战场之上,本来就要不择手段,须知兵者诡道也,要用任何能够想到的办法打击削弱敌军,因为你不这样做,敌人就会这么做。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操作没什么毛病的。 直到今晚他看到了包希仁那混杂着失望与落寞的眼神。 这眼神让孙朗很不舒服……哪怕包希仁什么都没有说。 他继而感到了烦躁,心情激荡,无法平静,渴望着与人交流,渴望着与人诉说,说他今晚碰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儿,一个守序善良阵营的家伙发了一顿莫名其妙的疯,让他这个自诩中立邪恶的家伙有些不爽。 然而,向谁倾诉呢? 没有人。 平阳只会说“是的,师父”。 安卓他们只会拍着桌子喊“包黑子就是个臭傻-逼,纯种的”。 就连庞籍那几个聪明人大概也搞不明白孙朗心中的郁结所在。 这样看来……人选就已经确定了吧?倾诉的人选。 孙朗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今晚,包黑子应该是最难受的那个,他骂了两个人,但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甚至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沈瑶花静静地听着。 “这第一个人呢,他确实没骂错,皇帝是个独夫,是个阴谋家,是个自私贪婪的狂徒,杀千刀的王八蛋,自古以来的皇帝都那样,我跟他讲了很多遍君主制的弊端与恶心之处,他今天总算开悟了。” 这话真是胆大包天,哪怕只是两人之间私下的交谈,沈瑶花依然被孙朗的狗胆惊得不轻,怕是自古至今,没有一个人敢如此激烈地对代天牧狩的人间帝王们下这种大逆不道的地图炮定论了。 她不禁翻了个好看的白眼,瞪了一眼孙朗:“那第二个人呢?骂错了吗?” 孙朗叹了口气:“大概,没有骂错吧。” 他仰头看着天空,这个帝都没有什么雾霾,漫天星斗清晰可辨,可见古代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数星星一夜都数不完。 神策上将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今天的事儿,是我将计就计设下的一个局,这个局纯粹是神来之笔,因势利导,反手一击,就算皇帝和它老谋深算,一时之间,也是难以抵挡……哼,估计他们俩现在正躲在皇宫里后怕呢,真想看到皇帝那纠结的老脸……” 他自言自语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只是出了点岔子。” 孙朗干脆将后背倚在墙上,语气变得散漫起来:“包希仁,聪明人啊,他早早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推测出了今晚的变故是我做的一个局,然后他就震惊了,他就失望了,他就生气了,他就伤心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沈瑶花,微笑道:“因为我用了不光明的手段,因为我使阴谋诡计,因为我这栽赃嫁祸之计用的太毒、影响太大……” 沈瑶花的表情有些奇怪,她欲言又止。 孙朗笑道:“看来你也明白过来了,包希仁这生气和失落,实在是太过无理取闹,你说我一个受了委屈、想要讨还公道的朝廷大将,面对黑暗的皇帝势力的步步紧逼,真是在舍生忘死地拼杀啊,他居然还跳出来喷我太下作卑鄙,简直是坐着说话不腰疼……” 沈姑娘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孙朗的倾诉。 “结论就是,包希仁在无理取闹。”孙朗说道,“我心里清楚,你心里明白,安卓他们也是这么认为,而包希仁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他也觉得自己在胡乱生气,所以他只是吐了一口血,大骂了一通,然后自顾自地倒下了,他没有拆穿我的谋划,他只是把我和皇帝一起骂了一番,然后眼睛一闭就昏过去了。” 孙朗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真蠢,对不对?” 沈瑶花幽幽一叹:“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无比光明的事情,你看史书之上,史官寥寥数十笔文字,就掩埋了无数的血腥与杀戮,英雄背后的枯骨和狞笑,又有谁知晓呢……” 孙朗轻声道:“所以他没有骂错……他之前相信这世上还有无比光明的事情的,这是我的错。” “是我,是我让他相信的,相信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 他的眼神变得怔然,缓缓道:“可很多事情确实已经改变了,战帅贾瑛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神策上将孙朗,他只是固执地相信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永远光明,永远正义,行事常怀堂堂之心,悲悯天下,心念弱者……” “是我让他重新相信的,与他重逢、与他对立之后,我一直在向他灌输一个想法,皇帝在搞大新闻,皇帝在做坏事,而我要阻止他,我是正义的伙伴,我可以保护这个国家……他虽然嘴上不信,但心里却慢慢信了。” 沈瑶花突然问道:“那,真的如此吗?” 孙朗依然望着天空,沉默不答,过了一会儿,牵动了一下嘴角。 “他骂我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不顾其他人的死活……我在想,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驱使着我回到帝都的真实动力到底是什么?” “我想到了白羽威最后的托付,我想到了奶奶的笑容,我想到了银落她们的笑脸,然后我问自己,我是为了给白羽威讨还公道而来的吗?我是为了履行对奶奶的承诺、斩却心结而来的吗?我是为了能与银落她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而来的吗?” “这些目的,全部都有,但并不是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我再次问自己……你是为了复仇而来的吗?” “答案前所未有的肯定。” 孙朗那平稳的语调甚至有了一丝颤抖,以绝世武者对自身的掌控能力竟然也无法抑制这一丝颤抖。 他说道:“是的,复仇,我是为了复仇而来的,毋庸置疑,所有的痛苦,一切的一切,我被迫永远离开我的家人、我的世界,最初那些痛苦与折磨,还有大荒山,这些刻骨铭心的仇恨,纵使经历千百年都无法磨灭的熊熊怒火,曾经所经历过的一切……我发誓要让他们尝到同样的滋味。” 沈瑶花有些不安:“你……” 孙朗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深处的狰狞血光渐渐消散,可他的话语中依然隐藏着十足的危险。 他颇有些伤感地一笑:“于是我又给自己假定了一个环境——如果我面前有一个按钮,按下去的话,皇帝这些仇人们就会受尽折磨而死,但这个国家也要随之四分五裂、战火燃烧,无数人都会因此而死,但我在乎的人们却不在此列,而如果不按呢,我就会永远失去向他们复仇的机会……” “那么,我要怎么选择?” 孙朗继续笑着:“我想,已经有答案了……所以,包希仁确实没骂错。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大闹铜雀台,还是逼死赤练炎,还有在朝堂上的数次激辩谋划,以及向他包希仁所做的许诺,都是在欺骗他的。” “自始至终,我都将复仇放在了第一位,说什么将他师父请来、坐镇朝堂以减少动荡,只不过是拉拢强力盟友的手段,如果武侯一定要保住皇帝不死,我多半会把他一起砍了的……” “——所以呢?” 沈瑶花的话语打断了孙朗的自述。 神策上将眨了眨眼睛,望着对方,他正说得起劲,突然被打断,因此有些迷茫——这种吐露内心想法、否定正义的感觉确实有点小爽。 “我是问,你发现了内心真实的想法,所以呢?” 沈瑶花询问道:“然后你要怎么做?索性直面本心,将所有的遮羞布和借口全都扔到一边,以复仇为唯一目标,不在乎任何附带伤害与后果,以最快的速度将你所有想杀的人全都杀掉,摧毁拦在你面前的一切吗?” 在沈瑶花面前,孙朗的脑袋都木了三分,听到对方那罕见的凌厉言辞,他愣愣地点点头。 沈姑娘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那边是皇宫,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