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小径四下无人,树下,孙朗长身而立。 他眼神柔和,面容平静,脸上不复平时的吊儿郎当,嘴角反而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平老四,五年不见,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啊。” 他语气轻描淡写,但平时笑傲王侯、威武不能屈的怪医背后却渗出了冷汗,将头深深地低下:“请元帅示下……” “我只是个冒牌货,元帅云云,就不必再提了。”游侠平静道,“现在我叫孙朗……你起来说话吧,用不着这样,我想杀谁,不会给他们跪下求饶的机会。” “是,是……”怪医连连点头,唯唯诺诺地起身,他见了孙朗,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浑然没有赵小姐所说的那些怪癖和脾气,游侠斜了他一眼,见这老头一脸惊惶,目光闪烁,显然已经怕到了极点,他微微叹了口气,心中不喜,与他叙旧的念头也淡了许多。 这平老师与胡大棒子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他一时之间,兴致阑珊,也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平静道:“不用害怕,把你的那些小心思收起来,给我把人治好,我们就当没见过。” 怪医连连点头:“是,是……以元帅……不,以孙大侠的身份,也不屑来追杀老朽,当年您饶了我的性命,现在也没有理由赶上来再杀一刀。老朽一定尽心将那位道长治好,请孙大侠尽管放心……” 孙朗似笑非笑道:“你现在一定在害怕我事后会杀你灭口。” 怪医浑身一颤,再次跪到了地上:“万望孙大侠留老朽一条残命,老朽指天为誓,绝不会泄露您的行踪分毫……” “不要怕,不要怕……”孙朗叹了口气,伸手将怪医拽起,“我相信你,你不会泄露我的行踪的。虽然你可以通过打小报告,换取帝国对你的庇护和谅解,但你知道,这没有什么卵用,风险太大,因为你知道,帝国就算把你关在皇宫里重重保护,也挡不住我……如今的你,根本不想冒一点点风险的……” 怪医不断地点头道:“对……老朽只是想活着……” 孙朗淡淡道:“也就是说,你现在依然在做那种事情吗?” 怪医身体一颤,在孙朗的注视下,咬了咬牙,依然重重点头:“是。” “唉……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你名垂青史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寿终正寝也好,碎尸万段也罢,都与我毫无关系。”孙朗负手道,“只是,你之前是军中闻名的名医国手,如今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不后悔吗?” 平老四微微一怔,望着孙朗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那佝偻而卑微的身影竟然透出了几丝英雄气,他坚定道:“毕生心愿……无悔。” “是吗,那就好……”孙朗轻轻一笑,“现在的我,可是后悔死了……当年的自己,简直是天大的蠢材。” 怪医愣了片刻,然后躬身道:“但您拯救了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如今能够活着,全赖您的付出与牺牲。” 孙朗摇了摇头,平静地一叹:“但我……后悔了啊。” 怪医听到他言语中的萧索和伤感,心下凛然,心知自己已经触及了不应该知晓的真相,那是大荒山一战孙朗幸存的因由。 他不敢再深入这个话题,像是想到了什么,躬身道:“大战结束之后,老朽曾经向赵小姐辞行,途中收下了劣徒司马萍,当时我听得大荒山血战终末,还以为您已经……战死,担心消息传回,贾老太君支撑不住,所以擅作主张,去了一趟荣国府……” 孙朗眼神一动,但还是轻声道:“确实是擅作主张……但你有心了,老胡老赵他们都不待见荣国府,不会主动提这事,不过他们没提,应该没事吧。” 怪医点头道:“消息传回,荣国府中,上下缟素,贾老太君数度晕厥,幸好鲁大师早早收到消息,已经先一步赶到荣国府,赖其妙手回春,硬是将老太君拉了回来。老太君实乃女中豪杰,卧床一日,第二天就全身披挂,将阖府上下召集起来,说荣国府虽然血胤断绝,只剩孤女寡母,但就算是一群寡妇,也要将荣国府撑起来……” 孙朗愣了一下,笑道:“这老婆婆,真是……” 怪医看孙朗脸色放缓,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吊唁祭奠当日,从鹰扬军中八百里快马而回的林将军与薛家大小姐在金陵城外大打出手,险些将小望山夷为平地,如果不是有人拦着,怕是早已两败俱伤……她们两人身穿孝服,不顾贾老太君苦劝,当着阖府宾客的面,宣称嫁入荣国府,要为您守孝……” 孙朗眼神泛起波澜。 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冷声道:“错了,不是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怪医咬了咬牙:“那就是您……躺在棺木里的,是您的衣冠,与林小姐和薛小姐相见相识的,也是七年前的您,与贾老太君书信传报平安,以孙儿的身份时时叮嘱周全的,也是当时的您……元帅,这世间,还有能够称之为归宿的地方,您为什么……” “平老四。”孙朗望着他,淡淡道,“你活腻了?” 他的话语宛如一盆冰水般浇到了怪医的头上,令怪医噤若寒蝉,孙朗伸手一抓,一股庞大的吸力将怪医扯了过来,游侠一把扼住了这位昔日军中国手的喉咙,淡淡道:“我叫孙朗,孙朗……这是我从小就拥有的名字,我为了能够再次拥有这个名字,足足花了六年的时间,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姓贾,我跟那个短命的死鬼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长得跟他非常像罢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没用的蠢货控制不住那把该死的剑,被剑气搅成了一团烂泥,我也不会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打他妈的该死的仗!” 他随手一掷,将怪医扔了出去,平老四摔到地上,这一掷虽然没有让他受伤,但却依然让他感到浑身剧痛,孙朗走到了他面前,眼神冰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有些秘密,就应该永远烂在心里,当时放你一马,不是为了让你做多余的事,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你自己的事情都顾不好,用不着替我操什么心。” 说完,孙朗一脸冷然,大步离去,留下了怪医在地上痛苦地倦着身子,试图缓解身上的痛苦,他勉强抬起头来,望着孙朗离去的背影,自嘲苦笑道:“是啊……我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好,还想试图回报元帅的饶命恩德,替他化解心结,简直不自量力到极点呢……真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