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之变　　 天策帝姬，长于战阵，久于用兵。　　 无论是手段还是心性，都强过建成多矣。　　 也许她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为女儿身吧……　　 天策府聚集起来的“军队”向着皇城迅猛开拔。　　 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府中卫兵的组织性最强，除此之外，亦有门客、杀手乃至家丁也受到殿下感召，加入了这支注定一去不回的队伍，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因为帝姬已经言明，此行几乎与送死无异，但他们还是选择去了。　　 因为帝姬殿下也会与他们同去，帝姬殿下会与他们共赴黄泉。　　 有时候，这么简单的理由，也就够了。　　 天潢贵胄、世上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尚能慨然赴死，更何况他们这些身受殿下恩义的人，又怎能不生死与共、壮烈以报呢？　　 留守的人们哭泣跪地，目送殿下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老管家眼泪纵横，被强留下的部将正是浑身发抖，有时候留下来并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因为殿下有所交代……此行结局难料，但必须有活下来的人铭记他们的牺牲，传诵他们的故事，并且照顾好逝者的家人们，今天发生的故事，哪怕不容于正史，也要世世代代相传，无论是野史也好，戏言也罢，千百年后，也总要有人能铭记着今天，只要有人就可以。　　 而勇士们所秉承的信念与精神，这天策府留下来的巨大的财富和力量，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都得有所托付。　　 殿下已有安排，殿下已有交代。　　 这支部队向着皇城狂飙而去。　　 值此困境暴乱，帝姬依然处变不惊，她知道此行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快字，这支拼凑起来的部队虽然其中有颇多能人异士，但面临朝廷精兵围剿，胜算着实不大。　　 她要在五城兵马司与兵部乃至武殿反应过来、征调京中守军甚至剑宫强者镇压之前，在皇城搅动惊天波澜，逼得大内禁军开启守宫大阵。　　 否则，真的就一切皆休了。　　 都是李建成那厮，竟然抢先在宫外指控我造反，否则还是可以凭借我的威信与名声，哄骗京师各部衙门襄助……现在，只能靠我自己了。　　 她一边加速行军，一边依然密切关注着情报收集。　　 这是她一贯的作战习惯，即使是在现在，也不忘维持天策府情报网络的运转，派遣部下实时关注京师异动。　　 她保持着这个良好的习惯。　　 比李建成强多了。　　 所以，她注定要做成一些事情。　　 “什么？”　　 她保持着纵马奔驰的姿态，低声喝道：“消息属实？”　　 与她并肩骑行的密探首领坚定地点头：“错不了！四夷馆一片大乱，甚至纵起火灾，被玄水的灵能师御水灭了，离火使馆，狼藉遍地，硝烟弥散——另外，皇家禁卫与一队离火精兵于武德坊发生激烈冲突，死伤不少！”　　 “李建成这白痴。”　　 帝姬虽然这么说，但却露出了笑容，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对手犯浑更好的消息了……不用想也知道，这个愚蠢的家伙一定认为是离火之国劫走了自己，怒气冲冲去问罪，结果……　　 咦？　　 离火的毛子虽然都是混球，但哪来的这种胆子，敢在帝都兴兵开火，甚至大肆杀伤皇家禁卫？　　 她猛然意识到了此事的反常之处。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大喝道：“加快速度！突袭玄武门！帝国兴衰，在此一举了！”　　 武德坊在四夷馆东边，亦在皇城之北。　　 李建成若是被打得狼狈逃窜，急于回宫，必然是就近去玄武门！　　 这样的话，如果动作快一点，未必不能在玄武门外截到李建成！　　 ——而此时此刻，李建成正在疯狂奔逃。　　 他快疯了。　　 他，李建成，帝国太子，未来皇帝，在自己国家的首都，被一群化外蛮夷疯狂追杀，狼狈不堪，疯狂逃命。　　 这事儿太邪门了。　　 简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后土，真的是武功冠绝世间的后土吗？怎么这些罗刹鬼居然敢这么猖獗？我这个做太子的还有没有威严和面子了？　　 但自我怀疑归自我怀疑，该逃命还得逃命。　　 真该死啊。　　 为今之计，是赶紧回宫，想办法调集军队，无论是宫中禁卫也好，遣使兵部也罢，一定要聚起足够的军队，将一切叛逆者一扫而空！　　 他本来就该这么做的。　　 只是先前险些抓到天策帝姬，却不小心功亏一篑，他一时急躁，所以才贸然出宫，他以为凭着帝国的天威，胆大包天的离火匪类一定会乖乖请罪交还帝姬，谁知他们胆大包天，还敢开火反抗！　　 ——你们都给孤等着！　　 他一念及此，不由心虚，毕竟他还是差点将这事儿给办砸了。　　 但没关系。　　 父皇不知道。　　 父皇现在定然在金殿上与孙朗打得不可开交。　　 真希望他们俩同归于尽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祖宗垂怜，历代先皇保佑，后土国祚必然大兴万万年。　　 李建成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　　 适当的走神有助于缓解紧张的心情。　　 他回忆起适才的惨败，不禁打了个冷战，悔恨之意再度生出，要冷静，他告诫自己，如今以太子之尊，可以守住皇城以号令百官，当以此步步为营，调集兵马，汇聚大势，镇压天策府，将孙朗全家老小一网打尽，向天下宣布这二贼的反讯，这才是正道。　　 不能再被愤怒冲昏头脑了。　　 只要孤回宫……只要孤回宫……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的禁卫惊声大叫：“不好！是……是……”　　 是什么？　　 李建成抬头一看，魂飞天外。　　 但见左近一彪人马杀出，为首一人，白盔白甲，正是当朝天策上将。　　 李建成慌声大叫道：“逆贼！”　　 他快马加鞭，只恨这马只有四条腿：“快快快！入宫入宫入宫！不要被这贱人追上！她竟然聚众冲击皇城，真是疯了！”　　 帝姬大呼道：“皇兄！皇兄且住！愚妹有话要说！”　　 我听你个大头鬼啊！　　 李建成心中有鬼，登时张弓搭箭，回身反射，可由于太过紧张，一连三箭落空，帝姬见状，便张弓满月，箭发如流星。　　 砰的一声。　　 正中李建成……身边的卫士……的盾牌。　　 她大喝道：“杀吧！”　　 剑气横扫，箭如飞蝗，暗器破空，帝姬麾下的杂牌军各显神通，一起喊杀起来，而禁卫们也登时反击。　　 不管怎样，他们都要保护太子殿下。　　 可这一支军马刚刚经历了与离火精锐的火并，在强大的动力甲与凶猛的火力下折损颇多，此时状态极差，甫一交手，便落下风，禁卫首领喝道：“不可恋战，继续推进，玄武门有禁卫接应，掩护殿下先走！”　　 帝姬振臂大喝道：“事已至此，先捉建成！”　　 天策府兵正是用命之时，气势如虹，掩杀而上，禁卫则是节节败退，按照这样下去，顷刻之间，便能取胜，追杀一阵，就可以活捉李建成，到时候要杀要剐，就全凭帝姬的心情。　　 可就在此时，离火与锐金的混成部队已经逼近了。　　 马卡洛夫骤然撞见一飚军马，心中一沉，还以为是调遣而来的帝国部队，谁知定睛一看，旗号衣甲竟然是天策府所属，而且为首大将正是一名威严美丽的女子，不是天策上将又是谁？　　 他心下大喜，厉声道：“真是神皇垂怜，圣火护佑，天策上将就在此处，帝国太子也在这里，省得我们再行奔波……列阵开战！”　　 天策府后队登时遇袭，炮火扫来，枪弹横飞，一阵大乱，帝姬正指挥冲杀，见状大怒道：“真是不知死活！”　　 她当即下命令分兵，着后部专心对抗拖延离火军队，这只是下下之策，毕竟所属名将均在朝中，随队的副将校官也许兵法娴熟，应对离火的雄师可能颇有不足……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李建成才是最重要的！皇城的僵局才是最重要的！　　 她奋力厮杀，指挥号令，可另一件坏事随之而来，只见玄武门门户大开，一飚龙枪军蜂拥而出！　　 敌人援兵到了！　　 这本来在她意料之中，可料不到的却是离火人骤然插上一手，分化了她珍贵的兵力，于是局面变得更坏了！　　 前有禁军援军合流，后有离火精锐奔袭。　　 空中又有撕裂一切的爆响轰鸣而来，皇城城头的战争机器已经启动！　　 帝姬厉声道：“杀！”　　 事已至此，唯血战而已！　　 观察战局的银落勃然色变：“不能再等了！”　　 赵云龙沉吟片刻，虽然她不介意继续等一会儿，但……　　 “上吧。”　　 她说道。　　 于是致命的影子从天空和大地冲向离火部队的侧后方。　　 可这场混战也超出了她们的预料。　　 即使迅速投入战斗，也不能很快改变战局。　　 帝姬仍然在奋力拼杀。　　 可李建成却离她越来越远。　　 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城头上的惊龙弩也发射了三次，每一次都能造成大量的死伤，出来接应的龙枪军已经与禁军合流，压力变得很大很大，她狂呼酣战，身临一线，但机会却离她越来越远。　　 “殿下留神！”　　 恍惚间，身边的战士一声断喝，原来一队龙枪军悄然前往队列左近，拉开距离，开始冲锋，顷刻间便化作天崩地裂之势呼啸而来，截断了天策府的队伍，将战场分割，一时之间，帝姬身边的人已经剩下了很少很少。　　 在禁卫护送下即将入城的李建成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这一切。　　 看到了那女人的困兽之斗，与她现在所处的劣势。　　 突袭的龙枪军已经割裂了战场，任凭后面的天策府兵如何疯狂冲杀，也无法突破龙枪军的防守，而帝姬……已经被包围了。　　 她身边的一小撮部队护着她依旧向这边冲杀，可于事无补。　　 试图突出包围，可于事无补。　　 最终她战马中箭倒地，将她的身子抛出很远，她在地面滚了几滚，一身血污，却随即挣扎着站起，向李建成的方向冲去。　　 简直不知死活。　　 只要几十名骑兵一冲，就能杀掉她。　　 或者活捉她。　　 但是不行。　　 李建成的血液，骤然沸腾了。　　 他本应该直接躲进宫中，或者命令禁卫们活捉这个女人，但被战场上的血气一激，被今日的种种变故一激，被眼前的景象一激，他不可遏制地生出了别样的想法……这源于他这些年的自卑与痛苦。　　 他的眼里，只有这个疯狂而执着的身影，似乎永远都不会放弃，似乎永远都不会倒下，她是父皇口中的楷模，却也是他心中的梦魇，因为他什么都要被比较，被这个妹子比较，然后被比下去，被失望，被议论。　　 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这个女人。　　 无论怎么努力，似乎她都比自己强。　　 可……孤不信啊！　　 孤也要赢！孤也能赢！　　 “都闪开！她是李氏宗亲，交给孤！你们都给我看着！”　　 他如雄狮般怒吼着，从身边的禁卫手中夺过长枪，势若疯虎地冲向那孤单的身影，口中发出了愤怒的咆哮：“我要看着你死！”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皇帝阴冷的叮嘱已经被他全然抛在脑后，阴鸷冷厉的天子已经渐渐失去人的情感，自然也料错了长子的心思，当性命的威胁与残酷的厮杀崩坏了一切理智之后，充斥建成心灵的，只有歇斯底里的杀意。　　 “去死吧！贱人！”　　 身边已经没有可以帮助她的人。　　 帝姬眼中一片默然。　　 她支撑着身体，屹立于大地，双手握紧长枪，眼神凝重，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好，她也知道李建成的武艺其实很不错，在这种情况下，在她先在这种状态下，取胜的几率实在不大。　　 而输的后果……就是死。　　 可她依然平静无比，静待着人生最后一搏的到来。　　 李建成举着长枪，纵马前冲，向着帝姬疯狂冲去，而今，天策上将周围已经没有一名站立的勇士，玄武门前一片狼藉乱战，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厮杀，所有人都陷于泥潭，谁都对这里无能为力。　　 除了一个人之外。　　 银落大声道：“天策上将！”　　 帝姬瞳孔一缩，猛然转头。　　 但见阳炎动力甲大步猛冲，助跑十余步后，液压杠杆与助力推进全力启动，庞大的动力装甲原地绕体三周半，将全部的力量汇聚于手臂一点，将沉重的铝热剂重机枪越过层叠人墙与混乱战场，向着帝姬的方向掷去。　　 帝姬扔掉了枪。　　 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差。　　 她只有一个机会……一个一定要把握住的机会。　　 然后高高跃起，一把拉住了这柄重型旋转机枪的提手，沉重的分量加上飞跃而来的冲击力让她发出一声闷哼，将她的身形向后撞去。　　 天策上将猛然落地，旋即大步后退。　　 地砖不断碎裂，她腰扎马步，以下盘功夫与轻身功法化解冲力、站稳脚跟，一边后退，一边奋力扬臂，手中的武器比最沉重的战场杀器还要沉重，但却是她最后的希望，帝姬咬紧牙关，将这一台铝热重机枪奋力抬稳，对准了正猛冲而来的后土皇太子、帝国储君李建成殿下。　　 那是她的兄长。　　 也是她即将犯下的罪孽。　　 这个时候，帝姬不禁怔然，她不可遏制地神游天外，想到了千百年后，想到了斑斑青史，后世的人们，将怎样评说今日之事呢？　　 无论如何。　　 我又何惜。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握紧了枪械提柄上的开火阀门。　　 然后她感受到手中的枪械开始抖动。　　 这台来自离火的大杀器从沉睡中苏醒，六根修长笔直的管子从慢到快加速旋转，对准帝国皇太子，发出了仿佛来自地狱的嗡嗡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