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士雄的表情很阴沉。 面前跪着的是他唯一的儿子。 虽然跪在地上,但这小畜生却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而是桀骜地抬着头,眼中是没有被世道所浇灭的愤怒的火焰。 这是年轻人的特权,天真,热血,认为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觉得世间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他沈士雄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岁月,年轻、冲动、永不妥协,而家世、责任与现实终究会压在双肩上,令少年飞速地长大。 可这小子,这个忤逆子,还没有长大。 他还小,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挫折,没有认识到真正的无力,他不知道人的才能是有极限的,他不明白万物的命理也是有定数的,正如鱼不能在空中飞,鸟不能在水里游,有些事情就算再努力也不会有结果。 就像他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扭转家道中落的趋势。 这就是趋炎附势的意义所在。 鱼虽然不能在空中飞,但鸟儿可以用爪子将鱼抓起,令一辈子在水中游动的鱼也能凌虚御风。 他们父子二人无法用自己的力量令家族再度腾飞,但这世上有一些大人物,只凭一句话就能让一个家族重新焕发生机。 这就是他如今所做的事情。 可惜这个小畜生却依旧不懂事,依旧不懂体谅他这个父亲的苦心。 沈士雄的眼神越发阴沉。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的未来不至于像我这样辛苦,不至于到了我这个年纪后还要面对着家族的一大堆烂摊子绞尽脑汁、束手无策。 为什么你不明白呢? 赤练炎身死,千辛万苦搭上的赤家的线已经不复存在,不仅如此,你们姐弟俩还牵扯进了这动荡朝廷的命案之中,赤家是陛下豢养的猎犬,赤练炎之死是神策上将与当今皇上角力的结果,沈家卷入漩涡之中,形势已经无可转圜,除了投靠神策上将之外,哪有第二条路可走? 无知小儿,家族性命攸关之际,居然还婆婆妈妈、瞻前顾后! 一念及此,沈士雄怒声道:“罚你闭门思过!” 沈烈梗着脖子道:“我何过之有,请父亲明示!” 沈家家主气得浑身发抖:“无知孽障,你要气死为父吗!” 沈烈大声道:“父亲!姐姐这辈子已经过得够苦了,为什么还要逼她!当初您想要攀曹家的高枝,让她去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她嫁了!姐夫战死之后,您打算让姐姐改嫁再寻一户高门,于是苦口婆心劝她出户回家,她也从了!她最听你的话,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孝顺的女儿了,可您在做什么?您竟然要将她送进虎口!” 沈士雄怒道:“一派胡言!我何曾将她送进虎口!” 沈烈的声音越来越大:“儿子不傻!您想让姐姐去讨好孙朗,对也不对?这太过分了!天底下哪有让女儿去讨好她杀夫仇人的父亲!” “住口!” 沈家家主勃然大怒,一巴掌抡了上去,沈烈被打得眼前金星乱冒、口中一股铁腥味,脸颊也高高肿起,痛叫一声,摔在地上。 沈士雄面色铁青,蹲下身来,揪住了沈烈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以前所未有的森然语气说道:“你如果不想我们沈家有灭门之祸,刚刚那种无知的蠢话最好全都烂在心里,朝堂秘辛,帝国旧事,这些被血和火封住的真相,岂是你这黄口小儿可以肆意妄言的?” 然而只有老谋深算的智慧者才能看清这血腥的危险,初出茅庐的少年无所畏惧,沈烈虽然脸上剧痛,但还是露出了执拗的神色,口中含混不清道:“我不知道什么朝廷大事,我只知道,父亲你这么做对不起姐姐!” “总比我们一家子全都完蛋要强!”沈士雄冷冷道,“我给了她生命,我让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长大,现在轮到她回报我和家族的时候了,况且,我只是让她去拜访一下神策上将,说几句好话,请他照拂一二,又是什么难事了?她又没有亲眼目睹大荒山发生的事情,捏着鼻子讲两句话又如何?” 沈烈扯了扯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容:“只怕父亲你不仅仅只想让姐姐去说几句好话啊,毕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孙朗都比赤练炎强多了啊。” 沈士雄怒气勃发,抬手就要打,而沈烈则是咬紧了牙关,用不屈甚至仇视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父亲,准备迎接对方的怒火。 望着儿子那青涩的脸庞与陌生的眼神,沈士雄胸中一梗,这巴掌就打不下去了,在孤独中艰难前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你最亲近的人都不认同你,他为了家族的未来殚精竭虑,不仅女儿拒绝他,就连儿子也不理解他。 “啊,我听不下去了。” 孙朗一行人躲在附近,由于沈老爷要教训沈公子,无关人等早已经被四下驱散,省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倒是方便了六人组进行窃听。 神策上将大手一挥,命令众人开始干活:“行动,去把他儿子抓来。” 柯楠语气微妙道:“不是要抓沈士雄吗?” 孙朗哼了一声:“我改变主意了,这样的熊孩子就是欠缺教育,嗨呀,就烦这些小破孩,在网上看到点网特的谣言就以为发现了历史的真相,居然敢非议身为天元英雄和伟大领袖的我……” 柯楠撇嘴道:“你武功这么高,你怎么不去?” 孙朗傲然道:“因为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现在才知道丢人啊! ——我们就不丢人了吗! 五人的心声出奇一致。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老奸巨猾的孙将军见五人心中抗拒,立刻使出了一招分化之计:“赶紧的,挑出两个人来,一个负责放倒沈士雄,一个负责用麻袋套着沈烈的头把他抓出来,我会暗中支援你们的,两个人,两个就行了!” 于是坚不可摧的小团体立刻分裂了。 柯楠原地转了个圈,白色的长裙宛如鲜花般绽放,她提裙屈膝,天真无邪道:“人家的体型太容易被认出来啦!所以不行!” 不愧是兄妹,柯博文立刻接口道:“我也是如此,我太高了,而且沈士雄刚刚见过我,很容易就能认出我来。” 狄怀英也说道:“我之前也来过,还与沈士雄说过话,所以不妥。” 四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包希仁和宋惠父的身上。 包希仁先是一怔,然后激烈地拒绝:“不行!我是京兆尹!怎么能做绑架人口的事情!万万不可!” 宋惠父淡淡道:“我是白身,无此虑也,既然如此,我负责抓住沈烈,包师弟负责突袭沈士雄,就这么定了。” 孙朗打了个响指,愉悦道:“我觉得可以。” 柯楠、柯博文与狄怀英纷纷道:“此计大妙。” 包希仁喊道:“等等!我的意见呢!还有我的意见呢!” 宋惠父从怀中取出孙朗之前递过来的蒙面巾,将头脸包好,动作较为纯熟,而柯楠几人对视一眼,立刻围住了一脸不情愿的包希仁,殷勤道:“包师弟,你可能不太懂怎么蒙面,来我们帮你……” “这些下九流的东西……”包希仁喊道,“师姐师兄你们怎么这么熟练?” 没有人理他。 “围好了,这样就认不出来了……咦,虽然把下半张脸都挡住了,但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劲……” “白痴,他额头上的月牙没挡住啊,你在搞笑吗?” “哦哦哦,失误失误。” 突击小组装束完毕之后,为了以防万一,柯楠等人也蒙住了脸,孙朗环视一圈,看着五个人的扮相,然后满意地点头:“我听到了法律哭泣的声音,我宣布,今日是帝国司法系统的耻辱日——动手。” 宋惠父闻言,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包希仁这边理所当然地掉了链子,作为堂堂首都市长,作为三辅之一,作为一名严于律己、顶天立地的好官,他绝不会做这种荒谬的事情。 他怒道:“我才不会陪你瞎胡闹!孙朗!你……” 孙朗转头看向柯楠:“小学生,在某些情况下,你本人不方便出面,且你方便出面的队友蠢笨白痴二百五不配合,那你该怎么办?” 小萝莉一脸懵逼:“啊?” 孙朗向她竖起了大拇指:“就这么办。” 他一指头点向包希仁。 沈士雄还在大发雷霆,突然间门外人影闪动,有两人一前一后冲进来。 他先是一愣,然后瞧见两人都蒙着面,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显然来者不善,沈士雄伸手一抓,墙壁所挂长剑离鞘飞射,落入手中。 “来者何人!” 瘦高的蒙面人二话不说,抓向倒在地上的沈烈,相对矮胖的那个人则是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体态如渊渟岳峙,一派绝世高手的模样。 沈士雄眼中寒光闪烁,厉声道:“大胆!” 他剑光如虹,锋芒直指,脚踏奇步,向着胆敢绑架他儿子的狂徒刺去。 面对此凛然强锋,目标竟然不闪不避,甚至将后心要害暴露在剑光之下,依然伸手去抓想要躲闪的沈烈。 眼见长剑即将刺穿敌人,忽而劲风扑面,那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矮胖蒙面人脚下不动,身子竟然横移过来,正好挡在了剑路之前,与此同时,锋锐的无形气劲缠向剑锋,宛如绞杀之蛇。 诡异的轻功,高明的内力,沈士雄心中一震——是高手。 他不得不后退,剑花璀璨抖出,将缠上来的无形气劲化去,但高手过招只争一瞬,片刻的退让意味着战略的大败,瘦高的蒙面人已经捉了沈烈在手,青筋暴起的大手扣着少年的咽喉,拖着他向后退去。 沈士雄目眦尽裂,厉声道:“休伤我儿!” 他仗剑纵跃上前,连环快剑狂攻出击,可面前这矮胖蒙面人的轻功简直如同鬼魅,每一次剑锋都贴着他的身体刺空,再近一毫就能割破他的衣服,十几招都是相同的结果,这证明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沈士雄越打越心寒,大声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面前的黑衣人依然一语不发,仿佛自持身份,不屑与他讲一句话,而他的同伙则是抓住沈烈,一路推到一堵墙边,背靠着墙,扣着对方的咽喉,语气冰冷而毫无感情:“住手吧,要不然我就杀了他。” 与此同时,与沈士雄纠缠的蒙面人也飘然飞退,来到同伴的身边,后背同样贴着墙,就这样倚墙而立。 随即,狂傲嚣张的声音响了起来:“桀桀桀桀,你猜我们是谁啊!” ——就像之前的战术安排,宋惠父负责绑架沈烈,包希仁负责与沈士雄纠缠,当然,包大人因为蠢、笨、白痴、二百五和不配合,所以被孙朗下了禁制动弹不得,作用基本等同于提线木偶。 至于说话的人…… 一墙之隔,包大人在屋里,孙朗在屋外,两人都贴墙而立、背靠背,神策上将以无上内力控制音波方向,渗入墙内,营造出包希仁在说话的假象。 然后发出了猖獗嚣张的强者之笑。 屋外,孙朗向一脸微妙的柯楠竖起了大拇指,傲然道:“怎么样,江户川,本座举一反三的本领如何啊?” 柯楠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而大堂中,沈士雄握紧手中长剑,努力不让自己眼中的紧张为敌人所趁,他咬牙道:“两位朋友所为何事而来?我沈士雄今天栽了,请不要伤害我的儿子,有什么讲究,就请划下道来吧!” “包希仁”发出了一连串猥琐可憎的笑声:“本座今日掐指一算,算到我与你儿子有缘,见猎心喜,想要让这细皮嫩肉的后生拜入我门下,如何?” 沈烈被宋惠父扣住脉门,全身上下动弹不得,闻言脸色不禁一白,露出了无限惊恐——他至今还是正常的直男,这种高端的玩法离他太远。 沈士雄克制住自己的怒火,缓缓道:“前辈说笑了,我这顽劣的儿子岂能入您法眼?” “包希仁”发出了更加阴冷的狂笑声。 他笑了一阵,阴恻恻道:“沈家主不能厚此薄彼啊,既然舍得把女儿去喂神策上将,怎么不舍得将儿子献给我们啊?莫非,是小瞧我们?” 沈士雄心中一惊,随即说道:“我不明白前辈在说什么。” “不明白?”蒙面人森然道,“沈士雄,你好大的胆子,自古以来,背叛者从来就不会有好下场,你想投靠孙朗,真以为他护得住你吗?” 这声音中蕴含着强大的内力,可谓是振聋发聩,直击沈士雄的心灵,沈家家主震惊之余,不禁后退一步:“你……你们是……天……天策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