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明僵硬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他的腿在微微发抖。 他感到害怕,这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他之前从未有过这 种感受,这种性命握在他人手中、一举一动都要仰人鼻息的 耻辱感。 他是白家的家主,他是西川说话最有用的人,他是金曜 剑圣的儿子,他是秦州世家的领袖人物,从来都是他带给别 人恐惧,他的一句话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他的每一个决 定都不容置疑,他是无可辩驳的焦点与核心,所有人都要尊 重他的意见,聆听他的声音。 一一本来是这样的,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也一直是这样 度过的。 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注定高高在上。 但现在不同,现在不一样了,他现在也得像之前那些曲 意逢迎讨好他的人一样,心情忐忑地站在另一个人的面前, 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于对方的仁慈,甚至没有一点反抗的 念头……因为两者之间的力量差距,令他感到无比绝望。 而且,这个人,也许是……也许是…… 对面的年轻人笑吟吟道:“你刚刚怎么不跑啊?” 白振明张了张嘴,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几个应对的方 法,但最终还是颓然低头道:“我……不敢。” 孙朗点头道:“懂事。” 他看了一眼倒在废墟之中的白羽威,淡淡道:“你是他 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家业,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所以, 你大概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所以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贤孙 啊,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爹的圣剑,藏到哪里了?” 他问得轻描淡写,而白振明却吓得浑身发抖,他颤声 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圣剑是我父亲的帝兵,肯定是 随身携带,怎么会让我知道在哪儿?” “有道理,你看起来好像真不知道。只是,你既然不知 道的话……”孙朗的眼睛咪了起来,他淡淡道,“那么你要 用什么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呢?外面聚集的那些江湖好汉 吗?嚯呀,还有破城弩和大黄弓……你胆子很肥啊。” 白振明脸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结结巴巴道:“我…… 我……你……不,您……您为什么要杀我?” 孙朗的笑容很是灿烂:“哇,我在大荒山被你爹在身后 捅了刀子,大难不死回来找他算账,此等大仇,灭他满门很 奇怪吗?” 这句话击碎了白振明所有的侥幸心理,他扑通一声直接 跪在了地上:“贾……贾帅饶命!” 孙朗看着跪在地上的白振明,又看了看倒在不远处的白 羽威,淡淡一哂:“你爹的骨头可比你要硬多了,跪得这么 爽利,就不觉得丟人吗?” 白振明对这嘲讽充耳不闻,重重地叩下头去,颤声 道:“元帅明鉴,大荒山之事,是皇帝猜忌功臣、下此毒 手,家父忠义不能两全,只能做出选择,去尽人臣的本分。 而在平日当下,他却对您很是推崇,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只 要有您在,他也许能提前几年告老……” 孙朗依然笑着说道:“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卵用? ” 白家主语速极快,他害怕自己还没说完,对方就不耐烦 地踢来一脚,将他毙于当场:“我……不,小人的意思是, 冤有头,债有主,元帅您是当世英雄,何必为难白家一门老 幼,如今家父已疯,他每天都活在痛苦与茫然之中,这样的 折磨远胜于一剑杀了他,何必辱了您的身份……” 孙朗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精神病人不用担刑事责 任对吧……不好意思,我很封建,思想很落伍,这么充满人 道主义光辉的想法在我这里行不通。” 白振明的思考速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过,孙朗刚说 完,他就立刻说道:“请元帅三思!灭了白家满门,只有一 时之痛快,后患却是无穷啊!家父虽然有愧于元帅,但毕竟 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门生子弟无算,朝野之中,威望巨 大,如今他已经垂垂老矣,神智糊涂,就算杀了他也不会有 任何复仇的快意,反而会引起无穷变数,小人斗胆,再请元 帅三思!” 他不断地叩着头,因为没有用内力护体,额头已经磕出 了一片血来。 “元帅是天元功臣,为君王所忌所害,所幸天佑忠良, 令义士不殒、英雄归来,是天理昭然,令元帅做出一番大 事!古往今来,凡做大事者,必取人心,得道者多助而失道 者寡助!元帅以天元功臣之身,遭君主猜忌陷害,此乃皇家 自毁长城、残害忠良之举,是君王失道无德!君王既失道,是元帅得道,此事是非情由,朝野自有公论,元帅人心所 向,当因势利导,则剑指朝纲而无往不利,若是为了一己之 私怨,灭了白家满门,朝野必然震动……” 他抬起头来,大声道:“小人斗胆进言!元帅若在此时 灭了白家一门良贱,恐怕最开心的,是皇帝啊!” 这白家家主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编织出这样有理有据的 说辞,大大出乎孙朗意料,他望着白振明,笑道:“我还以 为你是个草包废物来着,现在看来,倒不全是。” 白振明又叩下头去:“小子碌碌无为、只是守成之辈, 最多只是中人之姿,本领和资质与父亲相比已然是天壤之 别,更别说远胜父亲的您了,小人资质愚鲁,不敢与元帅作 对,但既为人子,父债子偿也是天经地义,父亲做下的事 情,儿子总是要扛的……” 孙朗笑着说道:“哦?你难道想要用你的命换你父亲的 命?” 白振明面色不变,轻声道:“若是元帅有令,小人自当 遵从,以自己的性命换得父亲的性命,也算是尽了孝、还了 生养之恩。然,元帅是天元英雄、世之名将,兵法韬略远胜 小人,自是知道,活人比死人要有用得多,杀俘远远不如用 俘……” 白振明大声道:“小子白振明,西川白家本代家主,金 曜剑圣白羽威之子,愿率白家满门上下追随元帅,白家十数 代积累,无论田地、房产、财宝、甲兵、人才,愿尽献于元 帅帐下,以赎家父之罪,白家愿为元帅摇旗呐喊,将大荒山之事通传天下、播散朝野,令天下人知晓当日之事!” 斩钉截铁,没有给白家留下丝毫余地。 孙朗这才变得稍稍吃惊起来,他望着白振明,淡淡 道:“你爹要是听到了,恐怕得一拳打死你。” 白振明漠然道:“所以他一生顶天立地,忠义无双,为 了一道密旨舍生忘死,落到今天这般下场。” 孙朗摇头道:“你跟你爹的性格真是大不一样,若是你 爹处在你的位置上,恐怕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让整 个家族都万劫不复,也不会向我这个乱臣贼子低头,哪像 你,直接将整个帝国都卖了个干净。” 白振明轻声道:“元帅容禀,父亲一生慷慨忠烈,顶天 立地,而小人只是中人之姿,光是治理这个家族就已经殚精 竭虑、如履薄冰,他的一生为忠义而活,而我这辈子得看好 他交给我的家业,至于忠诚……父亲也时常教导过我,谁不 愿意做个忠臣孝子呢,可……” 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低声道:“可家都要没了,还要 国干什么。” 孙朗望着跪在废墟中的白振明,慢慢地点头:“有意 思,有意思,白老头生了个有意思的儿子。” 什么话都说了,什么努力都做了,白振明的心情反而平 静下来,他轻声道:“元帅谬赞。” 孙朗沉思了片刻,说道:“也好,你这一大家子的性命 权且寄在脖子上,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样。白振明是吧? 你现在也许在想,可以先跟我虚与委蛇,一方面将家族的精 英子弟秘密送走,一方面写信向你父亲的旧部故交求援,若是能给皇帝递上一封言辞恳切的奏折更是再好不过……” 白振明听得心头一震,连忙道:“小子不敢。” 孙朗笑道:“你不敢?我倒是觉得,你什么都敢干。不 过呢,白振明,这两年朝廷将你们喂得这么肥,究竟打的什 么算盘,你心里肯定也有点逼数了,反正我从没见过将猪养 得这么肥还不去杀的……你要守住家业,所以做什么事情之 前,最好先想想。” 白振明恭声道:“谨遵元帅教诲……” 孙朗摆手道:“那你还不写个投名状出来?愣着干什 么?还有,赶紧给我送些把柄过来,你不是要投献家产吗? 怎么,还以为我会客气客气不收你的?” 白振明一怔,然后慢慢起身,躬身道:“是,我这就去 办。,, “去吧去吧。”孙朗看了他一眼,“顺便别让外面的人 进来打扰我们,你爹这边的事儿还没完呢。” 白振明怔了一下,就看到孙朗向着老父亲倒下的方向走去。 他看到孙朗抓着白羽威的一条腿,将他的老父亲拖起来 就走,就像是拉着一头死猪,他看到自己父亲的脑袋磕在废 墟的石头上,发出咚咚咚咚的响声。 虽然以父亲的武功,这点磕磕绊绊不算什么。 但听到那声音,看着昏迷的老父被随意地摆弄,白振明 就觉得眼中酸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剧烈的涌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黯然地转身,一步又一步,慢慢地离开。 这里,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孙朗正准备挖个坑再将白老头埋进去,突然听到脚步声 响起,谢唯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