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呐喊 农夫是被谢阿贵拖出这依然在不断震动的地宫的。 在此之前,他疯狂又徒劳地扒拉着埋成一堆、几乎塌陷了整个甬道的碎石,对冲进来的谢阿贵与孔仲吾的喊话充耳不闻。 谢阿贵无奈之下,伸手去拉他,但农夫的力量大得惊人,他与孔仲吾合力,才连拖带拽地将对方拖出了这个山洞——他们隐隐感觉到,废墟那头有着令他们极度不安的恐怖的事物,虽然找不到单四嫂在哪里,但周围依然在震荡,不断有砂石从头顶落下,显然不是久留之地。 两人拼着命将不断挣扎的农夫架出了地宫,丢在了地上,农夫红着眼睛,咆哮着想要往回跑,谢阿贵冲了上去,当胸一脚将他踹倒,然后坐在他身上,左右开弓,连打了四五个耳光,将农夫扇得发晕之后,抓住了对方的衣领,恶狠狠道:“老爷问你话呢!四嫂在哪儿?” 此时支撑农夫的那一点疯狂的精气神已经消耗一空,他怔怔地望着洞口:“她……她……” 就在此时,一道炽烈的红云凝结成了宛如实质的血色长河,从山中冲天而起,宛如流星一般,向着鲁镇的方向冲去。 谢阿贵和孔仲吾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怔在了原地,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血色光辉他们并不陌生,就在不久之前,吸干了祥林嫂、从她体内破开并想咬死众人的飞蜈蚣,在被联手格杀之后,身躯也迅速干瘪,只有一道炽烈的红光迅速远去。 后来听阿长说,显然那是祥林嫂作为八苦祭品的生命精华,在飞蜈蚣死后自动被五蕴炽盛所吸引,溯本归源,投向鲁镇。 可祥林嫂、九斤老太、华小栓三人已死,这道血色长虹……又是谁的? 孔仲吾与谢阿贵脸色狂变,除了震惊于单四嫂之死外,这样的异象对于他们而言,不吝于晴天霹雳——阿长不是将源卵的威胁给化解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谢阿贵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双手青筋暴绽,比刚刚更加用力地揪住了农夫的衣领,厉声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源卵还会苏醒!为什么源卵还会苏醒?” 他竟然已经不关心单四嫂的死亡了。 而农夫则是怔怔地望着那一道向着鲁镇飞去的血光,嘴唇颤动,眼中留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柔弱的小妇人,羞怯,内敛,不爱说话,可却偏偏在生命悬于一线的顷刻之间,就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她总是在替他着想,知道飞蜈蚣即将从自己的体内破出,所以牵动甬道中的大片巨石,将自己的身体埋于大量乱石之下。 这样不仅能与来袭的液体怪物同归于尽,还能将孵化成熟的飞蜈蚣牢牢压住,让它无法追杀农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只好被迫自尽,将汲取到的生命能量提前返还给五蕴炽盛,而这股庞大的力量,势必会对鲁淑仁产生第二次冲击,让她被迫着手化解吞噬这股能量,而顾不上继续唤醒其他几人体内的源卵。 这样的话,就可以为农夫争取更多的活命时间……或许在这段时间内,能够扭转这一切的希望就会出现。 这个小小的女人,即使在最后的一刻,都没有坦率地表明自己的心意,但她却将全部的心意都付诸无声而伟大的牺牲,即使此身已殒,那最后的喁喁细语,那最后的心意与告白,那无声的约定和爱意已然永远镌刻在两人的心间,哪怕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又变回沧田,一切也不会磨灭。 农夫闭着眼睛,紧紧咬着牙关,豆大的泪滴从眼角不断滑落,无声而炽烈的火焰在他心中熊熊地燃烧,他早已过了天真热血的少年时光,残酷的现实早已经将他摧残得木讷沉默,不会激动,没有血*,只会逆来顺受,但此时此刻,他似乎感受到一股久违的火,一股巨大的悲伤,让他战栗,折磨着他,拷问着他,怒斥着他。 让他醒来,让他睁眼,让他再一次挺直腰杆,去争个长短,去分个对错。 可是……可是…… 杀死四嫂的人,为什么会是……会是她呢…… 再一次两难的抉择,再一次选择要不要辜负,谁让他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受苦,就是为了做两难的抉择。 他只能不断地,不断地,质问着自己,也质问着那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此时,谢阿贵已经无力地松开了他的衣领,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需要答案,他不是蠢人,他已经从刚刚发生的事情和农夫此刻的表情,读懂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四嫂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 阿长是不是在骗人,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困扰着他们的源卵危机,其实并没有化解,那随时随地都可能夺走他们生命的附骨之疽,此时也阴笑着活跃在他们的体内,随时都可能破卵而出,随时都可能张开獠牙,将他们一点一点地杀死,一点一点地吃掉,一点一点地献祭。 他惨笑道:“这么说,我们统统白高兴了一场?这么说,这其实是一个骗局,一个笑话?” 农夫无力地点头,泪水又流了下来,他怔怔道:“假的,都是骗人的,源卵也好,阿长也好,一切都是骗人的……” 就算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答复,依然让孔谢二人浑身一震,他们对视了一眼,恐怖与绝望笼罩心头——如果这一切是假的,是一个早就安排好的陷阱,那说明这里的一切都在那可怕的对手的算计之中,包括他们的生死,包括孙朗的动向,也就是说…… 孔仲吾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叹息了一声:“机关算尽,依然难逃此劫吗?” 农夫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绝望中,眼泪长流,一语不发。 谢阿贵则坐倒在地,脸色苍白,脸上的神色急剧变幻,似乎也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这个从一开始就展现着非凡的勇气和绝不妥协的拼命劲头的男人,此时竟然像是锐气已挫、吓破了胆似的,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反而是孔仲吾突然自言自语地摇头:“不……我们体内的源卵还没有孵化,记得阿长曾经说过吗?祥林嫂的那道血光直接回归本源,会冲击到五蕴炽盛的宿主,让她被迫花时间来容纳调和这一力量,刚刚那道长虹是四嫂的生命精华,此时投向鲁镇,定然也会给我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他来回踱着步子,眼中重新浮现光芒:“这场仗,我们还没有输……我们唯一也是最大的倚仗,此时正去鲁镇找鲁淑仁摊牌,他可能也坠入了这圈套,但别忘了,他之所以成为这个阴谋中的变数,是因为他身负强大的力量,即使到了这一刻,胜负也没有分明,他依然有希望以力破巧,化解这一场局……” 孔仲吾转身,先看了看谢阿贵:“……老谢,你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谢阿贵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依然一语不发。 孔仲吾微微皱眉,莫非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刚刚满怀希望地认为已经得救,但形势突变,绝望重来,所以一时之间,有些想不开了? 孔二愣子暗自摇了摇头,比起谢阿贵,还是农夫的情况更糟糕一些,他咬着牙关,眼泪直流,肯定是伤心到了极点,得想个办法…… 但他走向农夫的刹那,突然听到背后风声猛恶,孔仲吾心中警兆大起,但还是慢了一步,刹那之间,他背后几处要穴已经被琵琶轮转般扫过,紧接着是身上诸多穴位被封,然后一声不吭,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农夫听到声音不对,刚睁开眼睛,就觉得胸前一痛,他此时心中无限悲伤,早已没有平日的警醒,又是躺在地上,瞬间就被偷袭得手,短短几息,也被封住了气穴。 孔仲吾大骂道:“谢阿贵,你妈妈的你想你干什么!” 谢阿贵愣愣地望了一眼两人,然后呸了一声,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干什么?当然是活下去啊!” 孔仲吾全身穴道被封,连提气冲穴的余力都没有,只能勉力地看着昔日的同伴,愤怒道:“你想干什么?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去鲁镇找你主公……” 谢阿贵恶狠狠道,“呸!去找他?以他的脚力,现在已经到鲁镇,踏进那婆娘的陷阱里啦!你现在跑过去献殷勤,除了去送死,还能有什么用?他妈妈的,身负源卵,却跑回到鲁镇去,要给飞蜈蚣省点脚程吗?” 孔仲吾此时一条*命全都悬于对方之手,大声道:“行行行!不去了!不去了!你放开我们,有话好好说!” “放开你们?那怎么能行呢……”谢阿贵桀桀笑道,“老子要活命啊,放开你们,我怎么活命啊?” 孔仲吾拼命挣扎,大喊道:“这可不是耍子!如今大难临头,我们得精诚合作,团结一致,同心同力,才能挣得活命之机……” “同心同力?”谢阿贵仰天大笑,露出了讥讽的神情,“他妈的,同心同力?下一个死的是谁?下一个苏醒的源卵是谁?同心同力是要同生共死的!如今的局面是,我们没法同生共死!必然有人先死!必然有人后死!后死的人,说不定能撑到那个男人解决此事,活下来!你说,谁他妈先死?啊?谁他妈先死?” 孔仲吾无奈道:“这可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此时大难临头,只能各安天命,生死有命,不怨他人!” “呸!老子的*命,老子的生死,只能在老子自己的掌控之中!去他妈的天命!”谢阿贵阴森森道,“天命?天命就是狠的人能出头,六亲不认的人有大富贵,心狠手辣的人能挣到更多,这就是这世间的规律,这就是他妈的天命!” 他的目光变得深幽起来:“在老子瘦瘦弱弱、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有一天在山脚遇到了一匹恶狼,它不远不近地跟着我,要吃我的肉,那时候我吓得要死,但却知道,如果撒腿就跑,或者倒在地上,只要流出一丝怯意来,我就死了——所以,我拿着刀,我拼命地壮着胆,呲着牙,咧着嘴,做出拼命的架势,这才被我一点点支撑到未庄……那只狼的眼睛,我永远都记得,这么可怕,这么锋利,这么残忍,但只要你比它狠,它就怕你,只要你狠,你就能活下来!” 他恶狠狠地望着农夫和孔仲吾:“所以,就别怪我心狠了!” 孔仲吾喊道:“老谢!你别犯浑!万一你身上的源卵第一个孵化了怎么办?你不仅死了,还送了我们两个,我就是到了地府也不放过你!” 谢阿贵哈哈大笑,阴声道:“要我说,四嫂就是太心软,太善良,太懦弱!她在察觉到源卵即将苏醒的时候,就应该果决地感应到源卵所在的位置,然后破开自己的血肉,强行的,将源卵给挖出来!就算因此伤到了脊柱,也比死了要强!你以为老子没有这种决断吗?” 孔仲吾似乎想说什么,但却立刻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你……” “没错!”谢阿贵嘶声狂笑起来,“记得阿长说什么吗?他说,源卵不能一个个拿出来,否则拿出来的瞬间,源卵死掉,剩下几个宿主体内的飞蜈蚣有了感应,其他人也都要死光光……他妈的!他妈的你以为老子把你们制住是为了什么?” 他笑着,笑着,眼神酷烈地望着两人:“你说,我不应该制住你们?如果老子体内的源卵苏醒,我要强行取出源卵,这行为会直接导致你们的死亡——你会不会阻止我?啊,你他妈会不会阻止我?不阻止我,你要死,阻止我,我就要死,说啊,你他妈的,会怎么做?会让谁死?” 孔仲吾无言以对,谢阿贵见状,又发出了狂笑声:“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老子要活命,心狠了,抢先下手,有什么不对?老子就是要活!就是不想死!” 他俯视着动弹不得的两人,狞笑了起来:“三个人,我有超过六成的胜算,如果第一个觉醒源卵的不是我,那我就他妈的赢了!源卵会在你们其中一个人的体内孵化,我会看着这一切,看着一只蜈蚣出来,然后咬死另一个,吸收另一个人的生命精华,当他吸收了两份之后,我就上去,将那蜈蚣杀了!这双份的能量同时冲向五蕴炽盛,给她造成的冲击,肯定要远远大于之前吧!这样的话,我就能够争取更多的时间!说不定还能给主公创造出手的良机呢!” 他嘿嘿冷笑道:“最坏的情况,我也可以在轮到我的时候,强行破开脊柱取出源卵,就算没了武功,就算伤了身体,我这些年也攒到了足够多的钱,只要我那主公有一点点的良心,怀一丝丝愧疚,稍稍出手安置一下我,送我去城中安家落户,买些忠仆,购置产业……这辈子,也不用愁了!” 孔仲吾闻言,终于陷入了绝望之中,惨笑道:“我还以为你犯浑,没想到你已经全都想明白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想到这么多……” 谢阿贵望着孔仲吾和农夫,语气变得缓和:“生死一线,不关乎善恶,只关乎生存,我想活下去,所以用了这种手段,你们不要怨我。事后一定供奉两位令牌,四时香火不断,你们还有什么遗言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