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唯在外面时,就听到了白振明那义正言辞的控诉和指控。 她此刻前所未有的冷静,心思澄明透彻,事情一想就通。 她已经明白了孙朗此时的处境。 白振明反晈一口,计划横生波澜,一张阴谋的大网已经 徐徐落下,他已经从猎手变成了猎物,白家堡变成了陷阱, 带来的盟友成了敌人,形势极为不利。 而自己要做的事情……无疑会令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所以她从进来之后,就盯住了孙朗的脸。 以他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种事情的后果。 她渴望着从孙朗的脸上看到一些东西……震惊也好,愤 怒也好,恐惧也好,慌张也好,作为复仇者,她想看到这样 的东西,她想看到仇人那惊骇莫名的脸。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复仇就没有意义,复仇是要让凶手 体会到他曾经施加给别人的痛苦,让凶手后悔,让凶手悔 恨,不这样的话,复仇就是不完整的。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谢唯没有看到任何她想看到的东 西。 孙朗还是像往常一样,笑咪咪的,发自真心的微笑着, 一点没有勉强,也不是故作镇静。 他笑着说:“怎么,你也有份儿吗?” 就像是普普通通地打招呼那样,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愤 怒,甚至没有任何措手不及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 之中,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动容。 小妖精感觉一拳打到了空处,她本应该露出愤怒的表 情,恶狠狠地盯着孙朗,大声表明自己的身份,向他追讨父 母亲族的血仇,她之前的所有行动,无论是对白羽威的逼迫 还是对计都的决绝,都是如此雷厉风行、无可抵挡,她本该 一鼓作气、声讨仇敌的。 但不知为何,看着孙朗那平静无比的笑容,她心中重重 地一顿。 她蓦然想起了鲁姐姐之前对她所说的话。 一一他已经做好了你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在他背后 捅他一刀的心理准备。 一一如果这件事情发生,他不会有任何的慌张与惊讶, 他只会从容不迫地应对,将它当成一件平常事。 哪怕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个萍水相逢、人畜无害的妖族 小丫头,他也做好了被背叛的准备。 或者说,做好了被所有人背叛的准备。 一语成谶。 果然如此。 谢唯在看到孙朗那平静表情的刹那,心中骤然涌出了极 其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她甚至不知道 自己接下来应该先说什么。 她回想起了当初的对话。 鲁姐姐告诉她,孙朗无差别地防备着每一个人。 她当时也极为震惊,甚至不敢相信。 “谁都一样?” “应该没有例外吧……他会一视同仁地防备着这世上的 每一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 鲁姐姐也没有给出答案,她只是做出了反问。 但现在,谢唯似乎明白了。 她想起了废屋的血字,白羽威的绝望,她想到了孙朗的 过去,之前与白羽威对峙时所展露出的可怕恨意……孙朗为 什么会无差别地防备着每一个人? 为什么他之前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甚至令鲁姐姐都为 之叹服,如今却无差别地防备着世上所有的人,将所受到的 所有背叛都看作理所当然?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只有经历过最刻骨铭心的背叛,所以才绝不相信……那 张毫无意外、甚至在淡淡微笑的脸,不知掩盖着多么浓烈而 伤感的悲哀。 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甚至连萍水相逢、人畜无害的 小妖精都不肯相信。 这该是……多么悲伤的事。 谢唯死死地盯着孙朗,眼神激烈地变幻着,谁都不知道 她心里在想什么。 大厅中的武林人士们也惊讶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小姑娘, 有人正瞄来瞄去,试图找出她的佩剑。 白振明见谢唯一语不发,急道:“姑娘!你在等什么! 不要害怕!别忘了你父母的仇恨!是时候让他付出代价了! 这里的叔叔伯伯都会保护你的!” 孙朗皱眉道:“父母?” 父母的仇恨……这五个字嵌入了谢唯的脑海中,让她从 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她毕竟是爹娘的女儿,她身上毕竟 背负着全族的仇恨,这深重的血仇,足以压过一切怜悯、好 感与惋惜,令她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谢唯双目如刀,冷冽地望着眼前不共戴天的仇人。 孙朗依然在微笑,等着谢唯说话。 白振明大喊道:“揭露他的真面目!让他的邪恶计划大 白于天下!” 谢唯冷冷道:“不是他。” 白振明兀自大喊道:“大家听到了没有,就是他控制了 我疯癫的父亲,唆使他在怀川……” 他说到一半,这才反应过来,瞪着谢唯,眼中几乎要喷 出火来:“你说什么!?你……你……” 谢唯环视左右,语气依然冷冷的:“怀川之事,我是亲 历者,我见过白老先生在杀人,也见过他出来阻止,我与他 们同行来到白家堡,期间也看到了很多东西,其他的阴谋我不知道,至少我没有看出孙朗控制白老先生的迹象。” 白振明怒气勃发,事情怎么在这里出了纰漏!天策府是 怎么搞的! 他怒道:“你……你是不是被他所逼迫?你难道忘记了 父母的深仇大恨了吗?” 谢唯看也不看他,她眼中只有孙朗,最后的角虎晈牙 道:“正是因为是父母的深仇大恨,所以不能用虚伪的谎言 和无耻的阴谋将其污染,他们是光耀干古的天元英雄,一生 坦坦荡荡、俯仰无愧,我怎么能用这卑鄙的伎俩辱没他们的 坟茔?” 白振明大怒道:“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孙朗望着谢唯,平静道:“原来你的仇人就是我……你 身上的杀气很烈,你父母是谁?” 小妖精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冷冽,面容冷峻,她再也不 会用美丽的笑颜与轻柔的语气对待这个人了。 她直视着孙朗的眼睛,说道:“我叫谢唯。” “谢唯?” 孙朗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很熟悉,拨动了他心中的一根 弦,旧事浮上心头,他随即恍然。 “原来你就是白雪道长所说的那个谢唯,他那时候说, 你快成年了,所以会通过血脉共振,看到亲人弥留之际所看 到的景象。”孙朗平静道,“你是谢致的妹妹。” 谢唯冷然道:“是,我还是谢晖的女儿。” 孙朗表情一时恍惚,他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如此巧合,沉默片刻,淡淡道:“真是令人遗憾。” “只有这几个字吗? ”谢唯捏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的 声音不至于颤抖,“你杀了我兄长。” 孙朗痛快地承认:“是,你如今应该不会相信我了,但 你可以相信另一个人,正阳宫的白雪道长,是此事的亲历 者,他比我先见到你兄长,也看到他死去,他应该是你所熟 悉的长辈,有关此事的因果,你可以向他求证。” “这算什么?自辩吗? ”谢唯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 字,“还有我的父母亲族。” 孙朗的语气依然平静:“没错,他们死在了大荒山,我 杀的。” 小妖精终于忍不住了,泪水从她眼中滑落,她用尽了全 身的力气哭骂道:“就这样吗?这就是你的答复吗?你不是 很会说吗?你连狡辩一下都不肯吗?” 孙朗负手道:“杀了就是杀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谢唯双眼通红,嘶声道:“他们是天元英雄……” 孙朗淡然道:“我曾经也是。” 他望着谢唯,缓缓道:“我跟你说过的吧,报仇就是报 仇,没有正义可言的,你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也不用管 他们是不是天元英雄。” 小妖精闻言瞪着孙朗,脸上还残存着泪水,却慢慢地点 头,语气重新变得毫无波动:“好,好,你既然不否认,那 我就可以报仇了。” 孙朗摇头道:“以你如今的武功,即使再加上计都,一干招也蹭不破我一块油皮。谢唯是吧,今天你没有顺势栽赃 我,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今天都不会杀你,所以你可以 活下去,若是想要报仇,还是快些回山苦修吧。” 说完之后,他也不管谢唯是何反应,直接看向白振 明:“你还有什么招没使出来,赶紧吧。” 虽然谢唯否认了孙朗的嫌疑,但两人的对话还是相当危 险,令在座的武林人士们大感不安,人人面露犹豫之色,白 振明见状一晈牙,冷笑起来:“就算这小妖精被他威逼,我 手中也有最关键的证据!诸位,就在前两天,孙朗潜入锦远 镇、取得你们的信任之后,也依然保持着与白家的联系!他 曾经亲手写过一封信,对我发出指示!” 与此同时,他扯开衣襟,从胸前护心镜中扯出了一封 信,举在空中大喝道:“就在这里!诸位也不必怀疑我白家 伪造,这信是他亲笔所书,蕴含着上乘剑意,我白家就算想 仿造也仿造不了,诸位都是武林豪杰,是与不是一看便 知!” 孙朗摇头一笑,看向了一边的智英大师:“秃子,他说 有信,你看看吧。” 智英大师不解其意,谨慎地接过信,然后小心防备着孙 朗发难,慢慢打开了信纸。 看了几行,他的面色就变得极为古怪。 快速看完之后,他望着一脸得意和狠厉的白振明,犹豫 道:“白先生,这信的内容……” 白振明正觉得稳操胜券,闻言心中一惊,诧异地接回了 这封信,看了几眼,面色大变。 那封信是前晚他亲手藏进护心镜的,为的就是今日拿出 来打孙朗一个措手不及,信中的内容分明是孙朗的计划和对 白家的指令,他看了很多遍,绝不会有错! 可……可这是什么? 信纸没有错,绝对不会错,但内容……内容怎么变成天 策府对自己的指令了!天策府写的根本就不是这封信! 他冷汗涔涔而下,飞速阅读着信上的文字,信上所写, 竟然都是天策府对自己所下的、关于嫁祸栽赃孙朗的指示和 命令,怎么会这样! 白振明狂叫一声,瞪着孙朗,大声道:“这信是假的! 一定是你做了手脚!你是什么时候把信替换的! 一定是你偷 偷将信换了,对不对!? ” 孙朗叹息了一声:“没有换,太麻烦了,白先生啊,你 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肯定不知道墨的成分吧,你看,墨是 我挑的,是我亲自加水磨出来的,字也是我亲笔写出来的, 你也说里面蕴含着上乘剑意,所以……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了?” 白振明的曈孔骤然一缩,随即,他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 稻草,大叫道:“你们听到了吧!他承认了是他做了手 脚!” 一旁的西门清也震惊道:“前辈,难道,难道真的 是,, 孙朗看了这位地绝刀宗一眼。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西门大侠是吧,你今天的表现 太抢眼了,太活泼了,说了太多的话了,你不太明白,这带节奏一定要隐蔽,要把自己摘出来,省得被集火,所以一定 要低调,一定要看准了再带,一定要沉下心来,我知道你抱 上天策府的大腿你高兴,但高兴归高兴,你不能太活跃,否 则会露马脚的……” 西门清闻言,心中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两 步:“你……” 孙朗只是看着他,用规劝的语气道:“这是我的一点人 生的经验,你要记住了,这浮躁的毛病,下辈子一定要 改……” 然后白影一闪,以厅中群雄的目力,竟然没看清楚孙朗 的身法,只觉得眼前一花,孙朗已经突进十步,来到了西门 清的面前。 手起掌落。 正中脑门。 以地绝刀宗的武功与轻功,竟然没有做出任何挣扎和反 抗,他双目暴突,七窍流血,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整个脑 袋摊在地上,就像是一张饼。 众人大惊而起,抽出刀剑兵刃。 孙朗在杀机环伺间,依然云淡风轻,他甩了甩手腕,看 向了一边的白振明:“白仔,你很蠢,天策府明白的道理你 不懂,所以你完了,这件事情啊,真相从来都是无关紧要 的,我就算承认了又怎样?你连这种事情都没搞明白,活该 身死族灭……” “不过,没关系,我怎么着也做过你几天的便宜爷爷, 这道理你不明白的话……”孙朗淡淡道,“我就让你在临死之前,再涨涨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