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深冷的禁宫之中,帝姬独自前行。 天策上将圣眷隆重,乃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儿,是皇室的骄傲,有着令诸位皇子艳羡的特权……其中包括了在宫中自由行走的权力。 天子九门,一一放行。 宿卫们没有任何阻拦,他们早就习惯公主殿下在宫中自由进出,无论清晨还是深夜……况且今晚帝姬进宫,必然是为了之前发生的那件大事。 那种事情,是连沾染都不要沾染的。 他们目送着威严而美丽的帝姬殿下离开,眼神中有仰慕也有迷醉。 皇室的公主,朝廷的大将,有艳盖京师的美貌,也有举世无双的才华,多么完美的人,多么高贵的女子,仿佛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她身上。 可惜对他们而言,这只是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他们也只能目送着高贵美丽的身影平静而去,闻着空气中的一点幽香。 帝姬面无表情。 这里是皇城,曾经是她的家。 从出生到现在,她不知来过多少次皇宫,出宫进宫的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完,她在这里长大,直至搬到天策府,她有抱负或者野心,总有一天她要回来,以主人的身份住在这里,经纶整个天下。 她总有一天,要成为这个皇宫的主人。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一直以未来的主人的身份看着这个皇宫,看着这熟悉的一草一木……至少到昨天为止,还是这样的。 但现在……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 熟悉的宫墙,熟悉的殿宇,熟悉的朱门,熟悉的宿卫,这里曾经是她的家,这里是她梦想着入主的地方,过去的她行走在这里,胜似闲庭散步,仿佛女王在巡视她未来的领地……可现在,她的心态已经有所不同。 眼中的皇宫,已经发生了变化。 黑暗,危险,空气中弥散着可怕的味道,一片漆黑中似乎潜伏着恐怖的怪兽,正流淌着恶心的口水,正磨砺着锋利的爪牙,一切都不一样了,这深宫内苑似乎变成了可怕的陷阱、囚笼和墓地,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发出了渗人的低笑。 她的世界,在今晚崩塌了一角。 父皇在她面前展示了前所未有的一面,展示了他心中禁忌的黑暗。 她的内心本能地察觉到了可怕的危险。 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帝姬独自一人前行,走向宫外,走向更广阔的帝都。 她的脚步不快不慢,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她已经警惕到了极点,也许下一刻,身后、旁边或者是墙外就会冲出沉默而强大的高手,突袭她,击倒她,将她控制住,将她带到陌生而可怕的地方。 然后,她将再次面对自己的父亲。 一定是无边的噩梦吧……她甚至无法想象自己会遭遇什么。 可她只能一步一步地走着,警惕地走着,离开这宫廷。 帝姬突然觉得很讽刺。 因为此时此刻,她面对来自父皇的威胁,武功才智不可倚仗,天策府麾下的能人异士也不在身边,几乎陷入了最危险的困境,而她最大的倚仗、最能令父皇投鼠忌器的底牌,却是她曾经背叛过的那个男人。 孙朗。 她心中叹了口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悲伤与无助。 天元刀蓄势待发,若是遇到危机,她心念一动就可以召唤出这足以与七曜并列的皇家御器,劈出煌煌炽烈的刀气、冲向天空,以孙朗的力量,一定会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本身就代表着极大的变数。 也只有这个男人,才能让皇帝有所顾忌。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承天门开。 宿卫们行礼,帝姬踏出了皇城的界限,她下意识地回头,宫门就像是怪兽张开的巨口,将一切灵魂与悲欢吞噬其中,永远不会满足。 她想起了那一晚,忠顺王跪在长阶之下、发出了阴冷怨毒的诅咒,此时的帝姬已经感受到了愚蠢无能之兄弟的那时的心情,这个皇宫,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只不过是一个残忍暴虐的人的棋盘。 她那时竟然觉得自己是例外的。 前方人影闪动,一直守在外面的天策群臣赶忙迎了上来,纷纷露出了释然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松了一口气。 秦琼低声道:“殿下,还顺利吗?” 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望着这些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帝姬心中一酸,差点流出泪来,她低声道:“回去吧。” 被群臣簇拥着,回到了天策府,这里才是她的家。 家里才是最安全的,最让人放心的,能够宣泄情绪的地方。 帝姬没有与臣子们交流,她下令全府戒严,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蜡烛被熄灭,侍女们一个不留地被赶出来,帝国最高贵最有权力女人毫无形象地坐倒在地上,眼神变幻不定,嘴唇微微颤抖。 紧绷的神经有所松懈,疯狂的危机感稍稍平息,今晚宫中所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在帝姬脑海中闪现。 皇帝的眼神,皇帝的举止,皇帝的话语,皇帝的欲望。 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最深沉的噩梦,烙印在记忆的最深处。 帝姬倚在墙边,双手环抱着膝盖,就像是听到可怕鬼故事的小女孩一样,蜷缩着,恐惧着,颤抖着。 恶心。 烦闷。 想要呕吐。 父皇的脸,在脑海中缭绕不散。 那充满欲望的眼神,那粗重的呼吸,她脸上依然残留着当时的知觉,父皇的脸离得很近,父皇的嘴巴吐出燥热的气息,吹到她脸上。 好恶心,那种眼神。 她用力地按着自己的胸口,胃里翻江倒海的翻滚。 明明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为了你的欢心,为了皇储之位,封闭内心,牺牲决断,放弃了最美好的东西,放弃了一切幻想,付出了最沉痛的代价……我要成为皇帝。 我想追随着你的脚步,从你的手中接过后土的大旗,建立更大的功业,给予黎民万世的安宁,你说皇位上沾染着血腥和罪恶,想要获得什么,就要舍弃什么,你说,只有带来痛苦的舍弃才是真正的舍弃,我心痛如绞,我亲手扼杀了最宝贵的宝物……我以为自己绝不会后悔。 可……可你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皇帝的怒吼在她耳边回荡:“我就知道你与那乱臣贼子余情未了!” 不要侮辱我。 父皇……我原以为你明白的。 皇位是权力也是负担,为了这个国家,我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我哀悼、哭泣与悲伤,而天明之后,我将超脱凡世,独自前行,无人知道我的痛苦,无人理解我的作为,这就是身为皇者的代价,这是你亲口对我说的……这也是你曾经做过的,你应该知道,我绝不会后悔。 可你说了什么,可你做了什么……你怎能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帝姬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服,用力地蜷缩着,呼吸着,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残酷梦魇降临,她呼吸困难,她烦闷欲呕,她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她震惊,她悲伤,她绝望,她疯狂。 胸中未散的杀意,正在不断地萌发着。 “杀……杀了你……” 她喃喃道。 她遭遇了背叛……还有欺骗。 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皇帝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她拔刀相向,皇家没有信赖和谅解,皇家只有铭记和猜忌,在她召唤出天元刀的那一刻,很多事情就永远地改变了,无论皇帝为何变成那样,他必然不会遗忘那一刀。 换言之,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皇帝的信赖与欢心。 这意味着皇帝之位已经离她远去。 除非……她自己去拿。 一定要拿到,或者是死在这条路上。 不后悔也不回头。 只能如此了。 帝姬眼中的悲哀与茫然渐渐化成了杀意与决然。 只能如此了,只有如此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孙朗……” 她低声呼唤着这个名字。 曾经美好的记忆,曾经的心动与喜悦,那最快乐的日子,那最值得去爱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血淋淋的祭品,只换来了一个虚假的承诺,她的付出被践踏,她的牺牲被蔑视,她曾经执着坚信的那条路已经断绝。 有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皇宫之中。 皇帝依然坐在书房里发呆。 元祖魔灵去而复返,望着房中的狼藉吃了一惊:“我感应到了天元刀的力量波动……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阴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合作伙伴。 他已经想了很久了,为什么他会被突如其来的欲念所掌控,为什么他会对帝姬展露欲望,为什么他的心境会发生变化……他心中已经有了怀疑。 元祖魔灵皱眉道:“莫非她发现了什么端倪不成?你为什么不将她拦下?” 后土的君王并没有理会这质问,他沉吟片刻,面色平静,向着外面扬声道:“冯永亭,拟旨。” 魔灵身形消失,冯公公的声音很快响起:“敢问陛下,御旨何事?” 皇帝淡淡道:“国本之事……立皇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