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佩剑上朝,可缓步而行,可直呼官职。这三种礼遇分别唤作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与赞拜不名。三者任得其一,都是臣子的莫大荣光。 但叶诚可不这么想,他摇头叹道:“正六品就给这么高的待遇啊,这以后的日子怕是难了哟。”他心里清楚,相比封赏,“赞拜不名”更像是敲打——万历把他架在火上烤的同时还给他打上自己的标签。 “主子,有客来访。”虽说叶诚允许喊字,但叶如萍也不敢真叫他善执。 叶诚这阵子收了不少拜帖,现在提起客人就头疼。他不耐烦地摆手道:“不是说了吗?拒了拒了!通通都拒了!” “故人来访,叶百户不至于如此无情吧?”朱常洛倚墙而笑,笑得叶诚想冲上去给他两拳。 叶诚挥手打发走叶如萍,坐着冷然问道:“不知太子殿下因何而来?” 朱常洛冷笑道:“叶大人六品官见太子而不行礼,凭这个我就够杀你!” 感觉到朱常洛的不满,叶诚也挑衅道:“殿下,终归不是陛下。” 这句话简单翻译一下就是——你敢吗? 我现在是皇帝的人,你敢杀我吗?你敢赌你爹的态度吗?你敢保证杀了我之后百官是站在你这儿的吗? 朱常洛终是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而是诚恳道:“善执,本宫这边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叶诚可不愿虚与委蛇,他直白道:“劳烦殿下先把王安跟魏朝绑过来再说这话。” 朱常洛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愣在原地。 “算了,不劳殿下动手,还是我亲自来吧。”叶诚笑道。 见叶诚如此强势,朱常洛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去。 不好的感觉悄然消失,叶诚撇嘴道:“嘁,太子也不过如此。” 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叶如萍见缝插针道:“主子,这么做是不是...” 叶诚起身回屋,报以一个舒心的微笑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老规矩,除了骆大人跟宫里来的太监,其他的一律回绝了。” 刚刚那位可是太子殿下啊!叶如萍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这么自信。但对方的微笑就是有一种令人心安的能力,令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算了,主子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听就是了。 ...... 没几天,太子上奏,奏折中说自己一时不查,没发现手底下的王安跟魏朝在税监一事上狼狈为奸,多亏锦衣卫百户叶善执明察秋毫,帮自己抓住了这两个败类。希望皇帝好好赏赐叶善执。 对于叶诚跟长子的那些纠葛,万历都知道,他还知道是自己长子先负的叶诚。看着眼前的奏疏,这位一国之君扶额苦笑:“叶善执啊叶善执,你还真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啊。” 虽然是调侃,但万历心里更多的还是放心——毕竟朝中所有人看来,叶诚已经是自己的人。而且当日叶诚和太子发生争执一事,万历也已知悉。叶诚得势之后马不停蹄的报复在他看来未免有点小家子气了。 “罢了罢了,好歹是陈矩推荐的人。你现在做的事,还不足以让朕杀了他。”万历嘀咕了一句之后吩咐道:“摆驾东宫,今晚朕在太子处用膳。” ...... 听见万历让自己去太子那儿一起用膳,叶诚就知道朱常洛成功了。 “我知道了,你要一起去吗?”叶诚看着叶如萍问道——倒不是试探,对方在不在自己身边无所谓,但叶诚还是觉得最好可以跟着自己一起。 “我?可以吗?那是陛下的家宴啊...我去不合适吧?”叶如萍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冷静下来后,他的心里还是想去的。 叶诚也看出了对方心里的犹豫,开起了玩笑:“也不是让你一起去吃饭,不带侍卫反而是不尊重陛下。” 叶如萍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又问道:“那咱们怎么出去?现在外头应该有很多人吧?” “不会,咱们就走正门。”叶诚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走向门口。 若是平日里这个时候,各家官员的家仆早已望眼欲穿。可今日竟然门可罗雀!主子明明一直待在府里的啊!怎么会知道外面的情况呢? ...... “锦衣卫百户叶善执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 “陛下呢?” “含饴弄孙呢。” 叶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太子也不再说话。 直到万历抱着自己孙子进来,才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叶诚跪地问安,话还没开口就被万历堵上:“家宴罢了,不必多礼。” “是!”叶诚从地上爬起来,坐回原位。就在他四下张望的时候,却碰见了个熟人。他看着一个跟着皇孙的太监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感觉到皇帝跟太子射来的两道目光,李进忠后背发凉。他强颜欢笑道:“在下从未见过叶大人,可能是老奴身材高大,故而叶大人就把我跟那些江湖人士搞混了吧?” 叶诚狐疑道:“是吗?我隐约记得,你好像在王安跟魏朝的案子里帮过我啊?” 李进忠都快哭了。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叶大人不仅早就认出自己,还想整死自己!魏朝跟王安这两个他哪个都惹不起,而且他也知道那所谓的“狼狈为奸”不过是莫须有。 朱常洛倒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李进忠看了会儿。 万历逗着长孙,将众人神色悄然收入眼底。 此时一位端淑女子借机开口宣布吃饭了。 太子府上可没人敢耍小聪明,何况是这种场面。想来那人应该就是太子妃了。 酒过三巡,席上一派和气景象。此时万历突然朝叶诚举杯道:“王安毕竟是万化所荐,叶百户适可而止啊。” 这酒叶诚可喝不得,一不小心就是要杀头的。他就像是屁股遭火烤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跪伏在地,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所言极是。臣急功近利,未能考虑到此事带来的影响,恳请陛下责罚。” 叶诚只字未提自己与太子的冲突,而是把罪都拦在自己身上。话里话外还透露出自己抓他们两个没错,只错在将此事摆上了台面影响了皇家颜面。 这一番话看似不卑不亢,实则绵里藏针,可以说是相当漂亮了。 “你一片忠心,朕为何要罚你?只是提醒你一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万历的口吻,像是族中长者见到后起之秀。相比朱常洛,叶诚此刻倒更像是他的孩子。 ...... 这顿家宴勉强算是主客尽欢。但因为叶诚是那唯一的客,所以吃完之后就匆匆告辞了。 好巧不巧,送他们到门外的人也是李进忠。 临走之际,叶诚与李进忠攀谈起来:“李公公入宫多久了?” 李进忠没想到这位圣上跟前的红人会与自己搭话,受宠若惊地答道:“老奴入宫至今,已有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太监不都是从小入宫的吗?可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看上去有四十来岁的样子啊? 李进忠别的本事不一定有,但眼色总归是不差。揣测出叶诚心中所想的他解释道:“老奴二十一岁方净身,后由孙暹孙公公引荐入宫。” 李进忠口中的都是有据可查,叶诚也不担心他会蒙自己。他直入主题道:“不知阁下和魏朝什么关系?” “我和魏公公情同手足。”李进忠不痛不痒道。 叶诚否决了他的说法:“我看不见得吧?”他突然笑得极为诡异:“情同手足可不会跟人分享同一名女子。” 其实见到李进忠的第一眼起,叶诚就想起了那个将魏朝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女子。 李进忠终于是绷不住了。他拉着叶诚多走了几步,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看见主子打的手势,叶如萍老实呆在原地。 “叶大人,叶大人!这事您听我解释...” 不等李进忠接着说下去,叶诚平静道:“你跟魏朝去解释吧。” 叶诚的话像是净身时的刀具——冰冷又无情,让李进忠脸色煞白。 见时机成熟,叶诚放饵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魏朝应该看不上你吧?” 李进忠知道自己已是任人宰割的处境,小鸡啄米般点头道:“是,老奴原本是把魏朝当做兄弟看的,但魏朝却迟迟不肯将我引荐给王公公...” “我跟魏朝的矛盾想必你也知道...”叶诚故弄玄虚,说到一半就住口了。 李进忠十分机灵地接话道:“叶大人有何吩咐?老奴万死不辞!”如果不是他的笑容极为勉强,双腿还在发抖,叶诚说不定真就信了他这话。 叶诚拍了拍对方肩膀,宽慰道:“一个能往上爬的机会摆在你面前。虽然不至于万死不辞,但凶险万分总归是有的。” 魏忠贤不言,只是点头。 ...... 回到自己府上,叶诚命人备水准备沐浴。 浴盆中,叶诚思索着近日发生的全部事。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太子来府上说起——当时除了太子,叶诚还感觉到另一个陌生人存在。于是自己才做出一副与太子势同水火的样子。 而太子也读懂了叶诚话中的意思,先下手为强营造出叶诚急于报复的小人形象。 这样的话在万历看来,叶诚和太子目前确实走不到一块。 但不论为君为父,他都得插手一下二人之间的矛盾。 于是就有了刚刚酒桌上的那句话——原本叶诚也以为是敲打自己,但细思之后好像不止于此。 第一层意思很好理解“王安是宫里的老人了,你不要闹得太过。” 而这第二层,则是关于魏朝... 虽然万历没提到,但没提到也正是万历的意思! 魏朝?魏朝是谁?你看着办吧。 对于叶诚来说,这不仅是敲打,更是一份授意——你资历不够,王安暂时动不得。但魏朝你看着办! 而对太子来说,这则是提醒——税监毕竟是身负皇命的钦差,你这样说王安跟魏朝,莫不是连朕都一起骂了?王安朕替你保下了,魏朝就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