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因为它善
这个时节,麦子快要成熟,颗粒饱满,麦穗沉甸甸的,暖风一吹,微微摇晃。新鲜麦子特有的清甜味儿夹杂着麦芒的燥性,扑面而来。 王少寒贪婪地吸上一口,心情都好上几分。 半道上,韩小嵩这小家伙儿由于喝了太多水,尿了一大泡之后,二人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少寒哥,这就是我家。” 走了这么久,小家伙儿的额头上都见汗了,却始终没喊过累,倒是挺让王少寒惊讶。不明白是什么人家,能教出如此自立、懂事的孩子。 然而,顺着他的手指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眼前勉强可以称之为院子。只是那院墙都是土胚打成,估计年月也太久了,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沟壑,眼瞅着就要倒塌。偏偏墙头上还生长着一片片枯黄的杂草,撑到盛夏,却还没有死掉。 估计是最近经常下雨的缘故。 而所谓的院门简直比王少寒当初的旧院子还要凄惨,就是稀稀拉拉的几根棍编成的栅栏,推开的时候歪歪扭扭的,让人禁不住担忧它会不会下一秒就要散掉。 “爸,妈!” 终于回到了家,韩小嵩异常开心,一路小跑冲进去,还没进屋就开始叫嚷,“我把大夫请来了,是王家村的神医王少寒哥哥! 咱家牛牛有救了! 他一定会治好牛牛的!” 随着他的叫喊,堂屋门晃动了一下,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摸出一根拐杖,默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王少寒愣了愣,这才发现他左脚有些跛,落脚的时候几乎使不上力,鞋帮子都踩破半边,估计残疾很久了。 男人很敏感,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更加怯懦,却强行堆出一张笑脸道:“王少寒卫生员,这孩子净麻烦人,我都不知道他啥时候找你去了。 对了,进屋坐,进屋坐! 姓张的,搬个凳子过来。” “王卫生员好,你坐,你坐。” 正在这时,屋子里一个女人匆匆忙忙走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只小板凳,热情的往跟前递着。 只是,王少寒明明站在东边,她的凳子却伸向了西边。 “你往哪递呢!” 男人脸上一红,有些愤怒的接了过来,重重叹了口气,赔笑道:“王卫生员,俺家这口子眼神儿不好,你、你别介意。” 女人被自己男人训斥,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却始终客客气气的站在一旁。 王少寒心里突然间有些不是滋味,连忙把凳子接过来,垫在屁股下面,禁不住把小家伙儿拉到自己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 “王卫生员,这孩子真是会给人添乱。” 男人注意到他对自己儿子的亲昵,脸上的神情终于自然了些,无奈道:“这给牲口治病,哪能找卫生员呀! 净害你瞎跑一趟。 真是有点对不住了!” 韩小嵩眨巴着大眼睛,似乎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抠着手指头,有些迷茫。 “没事,没事!” 王少寒不忍心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忙笑道:“反正咱们两家离得又不远,就当是我过来串门子了。” 听他这话,男人终于咧着嘴笑了起来,简直受宠若惊。 “那个,我就叫你一声韩哥吧。” 王少寒挠了挠头,觉得这辈分实在是有点乱,也不去纠结这些,四下看了看问道:“小嵩说你家牛生病了,到底是咋回事?” “哎!” 提起这个,韩自立就满脸愁容,耷拉着脑袋道:“也合着该俺们家倒霉。 那是一头队里的老黄牛,岁数太大了,当初往下分包的时候都没人愿意接,怕出什么意外。 俺们两口子情况不太好……平时这样的好事儿哪轮得到自己。想着不如碰一碰运气,多挣上几个工分,就冒险把老牛接到家中。 哪知道俺们这么倒霉,这才养了几个月,老牛就不行了。” 大哥说着,抹了一把眼睛,泪水都快掉下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其实,俺们早找兽医看了,可这老牛年龄实在是太大了,病得又比较重,基本上没救了。 按照队里的规定,把牲口养死了就得赔钱,可你瞅瞅俺们这一家子,哪儿赔得起呀?” 王少寒听得眉头紧锁。 这还真是“麻绳偏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在农村,不管是副业队还是养殖户,那都是光棍儿人才有资格干的事情。这韩自立是个跛子,他媳妇儿患有眼疾,有啥好事儿自然也不可能轮到他们。 原想着能捡个便宜,没想到却作了祸,真是令人唏嘘。 “韩哥,牛在什么地方,我能看看吗?” 王少寒看着这一家子,实在是于心不忍,想着凭借上次在山中给驴子治病的经验,看事情会不会有点转机,便开口问道。 “就在屋子后面的棚里。” 韩自立听他这样说,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忙跛着脚站起,引他去后面看。 他家里这三间堂屋是按照旧时候的规制建的,年头已经不短了。主屋坐落在院子正中央,前后都留有余地,四下可以建成厢房。 只是,由于财力的原因,四周都是空落落的,只在堂屋后面的空地上用玉米杆扎出一座小鹏子,老牛就养在里面。 别看他是个跛子,但平日里应该很勤快,牲口棚收拾得很干净,一口石槽搁在靠门口的位置,外面还放着淘草缸,老牛的草料都经过淘洗,讲究得不得了。 可即便如此,牲口槽后面拴着的老牛依旧显得瘦骨嶙峋,硕大的牛眼向外凸着,木然的望着走进来的几人。 “王卫生员,这就是那头老牛。” 韩自立望着眼前的牲口,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复杂,叹了口气才道:“它确实有点上岁数了,牙齿都掉了好几颗。 刚牵过来的时候还能吃些东西,可从上个月开始,就不怎么吃食了,只是喝点水。有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半夜还总是叫唤。 我想着它是饿了?就起来喂它,可它除了瞪大眼睛看你,啥都不吃…… 后来找兽医问问,人家说它是到时候了,年纪大,身体不好,就生了病。 但你生病就生病呗,为啥一定要在俺家的时候生病嘞?俺们两口子简直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你,你这老牛,咋能恩将仇报嘞?” 大哥说着说着便有些动情,眼里含着热泪,一个劲儿的埋怨。 王少寒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走上前检查那老牛的情况。 可越看越是心凉。 这老牛不但瘦得吓人,连犄角都开始剥蚀,显出一圈一圈的纹路。有人说动物的角就跟树木一样,都有年轮,圈数越多,代表年龄越大。 如此说的话,这老牛确实到寿终正寝的年纪了…… 看了一会儿,王少寒注意到它鼻环下面的黄色,以为是麦秸浸湿之后沤出的黄水,可用手摸了摸,却不见掉色,当即便有些奇怪。 禁不住问道:“韩哥,你说它每天晚上都会叫唤,你记得大概是几点钟吗?” 韩自立愣了一下,不明白这还有啥不同的,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估计是正半夜的时候。 我这人每天晚上十二点的时候都会起夜,每次起来都能听到它叫唤,然后就有些睡不着了。 王卫生员,要不,就算了吧。这牛确实是岁数大了,该着俺们家倒霉,不能再麻烦你。” 王少寒却听得心里直跳。 学过针灸的都背过“十二经纳地支歌”,知道里面有一句“申胱酉肾心包戌,亥三子胆丑肝通”。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嘞? 简单来讲,它指的是人体内气血运行的规律。 人一身之气血起于寅时,而一年也起于寅月,也就是人体内的肺经。然后依次循环,子时正好是胆经所在。 所以说,胆有病的人,常于午夜发作,上腹部胀痛不适。 病人就会于这个时间点醒来。 也是就子时,子时就是午夜11点到凌晨1点。 当然,这些都是常识性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种病发生在牛身上。 大家伙儿都知道“牛黄”是一种非常有效且珍贵的中药材,市场上需求极大,而天然牛黄又少之又少,最后迫不得已,只能依靠人工来合成。 可人工牛黄相比于天然牛黄功效就差远了。 牛黄是什么呢? 它其实就是老黄牛肝胆病变产生的结石! 王少寒越想越是激动,开始仔细打量面前干瘦的老黄牛。发现它的口鼻上有明显的黄疸,瞳孔的颜色同样泛着不一样的鲜黄,跟染料似的。 再加上刚才的分析,这牛百分之八九十是肝胆有病。 但究竟是不是结石,王少寒毕竟不是透视眼,也不是兽医,无法断定。 “韩哥,你们队里准备咋处置的?” 王少寒想到他们一家人的处境,冷静了许多,禁不住问道。 “还能咋处置!” 韩自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显得十分痛苦,“队里说让我们全额赔偿。 可这牛明明是年龄太大才生病的,俺们夫妻俩照料它的时候可不敢有半点马虎,一点都没亏待过它呀! 这不就是觉着俺们两口子太无用,欺负俺们呗。” 那女人也摸索着走了过来,听到丈夫哭泣,自个儿也暗自抹眼泪。 韩小嵩是个懂事的孩子,见自己妈妈掉眼泪,抓着她的裤腿儿,也跟着哭了。 王少寒心里顿时就泛起一股子怒火。 这韩家生产大队的狗东西摆明了欺负人。如此困难的家庭,他们怎么忍心说出全额赔偿的话!真就抓着老实人使劲儿坑? 想到这些,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认真道:“韩哥,全额赔偿是多少?” “队里的会计特意找来过,拿着算盘给我们算了算,说是要285块零5毛……” 韩自立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脸上满是绝望,“俺的天爷啊,就是把俺们一家三口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呐! 可人家说可以让我们分批还,每年从工分里扣。 但俺就是因为俺孩子吃不饱才想着养牛的呀!俺们两口子都不健全,本来就挣不了几个工分,这要是再扣,不是要饿死俺们一家子吗?” 见父母痛哭流涕,韩小嵩如此坚强的孩子,也张着小嘴儿哭了起来。 王少寒目光一寒,当即道:“韩哥,那是不是交了钱,这牛就是你的了?” “是嘞。” 韩自立愣了愣,有些迷茫道:“队里为了撇清关系,已经把老牛算成俺们家的了。 只是因为账还没还完,暂时抵押在队里。 王兄弟,你是说交钱?可这三百来块,谁交的起呀!” 王少寒张口就像把牛黄的事情说出来,可仔细一想,这两口子嘴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个把门的,便隐瞒下来,正色道:“韩哥,这买牛的钱,我来出! 就当是把牛卖给我了,你看成不?” “啊?” 韩自立彻底傻眼了,急得扶着栅栏站起,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王兄弟,俺不能坑你! 这老黄牛眼瞅着就活不成了,你要它干啥? 牲口就指着犁地干活,死了就不值钱了!你这么好一个人,大老远把俺儿子送回来,俺知道你是可怜他,俺刚才虽然没好意思说,可俺心里头明白!” 想不到一个如此被人坑害的残疾人,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健全。 王少寒心中一暖,认真道:“韩哥,实话跟你讲,这老黄牛可能对我有大用。 如果我猜测没错,真的得到了那东西不但这285块5是你的,我还要另补你钱。 若是我猜测有误,只当是做了回牛贩子,也亏不了多少。你不用替我担心。” 韩自立听得都蒙住了,不明白一头死牛有啥大用处……可看了眼目盲的妻子,还有懂事的孩子,实在是有点撑不下去,“王兄弟,谁的钱来得都不容易,这、这真的会让你赔钱的呀!” “没事。” 王少寒淡然一笑,大气道:“世上的事儿哪有没风险的? 到山里挖个药材还有可能碰上狼嘞! 牛这种东西一辈子任劳任怨,懂得报恩。你们一家子对它这么好,它咋可能忍心坑害你们?” 韩自立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描述牲口的,咧嘴笑道:“就一头畜生而已,它哪儿懂得那些!” “会的。” 王少寒十分坚定,一本正经道:“因为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