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 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 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 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 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 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 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 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 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 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 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 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 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 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 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 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 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陈太后加尊号时,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 这就是他的金石之交啊,才智手腕果然没令他失望。 正这般想着,二儿子张嗣修突然跑了进来,指着大门方向:“爹!有……” 张居正打断了他,不悦道:“不是说,今日不见客,谁来也不见吗?” 张嗣修大口喘着粗气:“是……是元辅!” 张居正一把掀开被子。 把衣物胡乱一抓,往身上穿。 夺门而出,只剩余音从房间外传来:“去,请来书房见我!” …… 高拱被张嗣修请到书房,看到张居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前。 一手拿着这几日内阁的条陈汇总,一手端着药碗。 似饮茶一般,嘬了一口,继续翻阅。 “大人在上,元辅来探望您了。” 张嗣修通禀了一声,给高拱看了座,便退出去了。 高拱顺势坐下,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道给我沏杯茶。” 张居正这才看向高拱,不露痕迹的护着自家儿子道:“家里没茶了。” 这借口假得也太没诚意了。 高拱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非要喝。 他盯着张居正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真中暑了?这么急?” 张居正被奚落,有些赧颜。 放下手中药碗,没好气道:“总不能太医来了看我生龙活虎吧?那不成司马懿了。” 高拱知道这话是在暗讽他。 暗示他如今的作为,颇类司马懿。 他也不计较,反而关切道:“那好好养养,正好一时半会也不太需要你处置公务。” 高拱这人,逆风脾气差,顺风说话损。 张居正实在无奈:“说正事吧。” 高拱点点头:“好,去院子里说?” 身居高位,都有这个习惯。 要么是空旷的大殿,要么是无人的院落。 总之,说正事,不能接受隔墙有耳。 张居正征询道:“扶我一把?” 高拱理都不理他,走到门外,喊了一嗓子:“张小子,过来扶你爹!” 张居正暗道可惜,能让高拱服侍的机会可不多。 高拱这一嗓子,将张居正两个儿子都叫了过来。 一人扶着自家老父亲,一个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着。 跟着高拱走到了院落中央的亭子。 张居正撇开儿子:“好了,下去吧,我与元辅有事要谈。” 知道太多,容易招致祸患。 但在石凳上坐下后,回头见两个儿子纹丝不动。 张居正怒视过去,眼神驱赶。 高拱出面打个圆场:“这是怕本阁欺负你呢。” “那就让他们听听吧,本阁又不会说什么害人的话。” 张居正无奈。 只得挥挥手,让两个儿子站远点。 两个儿子恭谨退到亭子外,一个恰好能听到,却不让人感觉冒犯的距离。 等只剩下两人,高拱才四处打量,感慨了一声:“你这府邸,真大,比我那破地方好多了。” 张居正没接话:“你家连个凉亭都没有,还怎么谈事。” 高拱笑了笑:“这样不容易被抄家。” 说完这句,他收敛了笑意。 看向张居正,肃容道:“白圭,致仕吧。” 张居正默然。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道:“听说你都容下来杨博、张四维,怎么到我这儿,就劝我致仕了。” 高拱去找吕调阳,张居正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杨博和张四维昨夜亲自上门,他多少是听说了些。 结果也显而易见。 杨博既然出现在廷议上,那就说明高拱轻轻放下了。 否则,今日就不止一个刑部尚书称病了。 高拱没有跟张居正打马虎眼,直来直往道:“杨博、张四维,终究是蝇营狗苟之辈。” “留他们是为了安抚宣大,我也不惧他们再度暗算我。” “做个比喻,大概就像《西游记平话》中说的,他们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不止是他们,吕调阳我也可以容忍。” “只要是我能掌控,又治国有益,我便能容忍。” “但是你不一样……” “白圭,致仕吧。” 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张居正好奇道:“我若是致仕,你准备做什么?真打算做司马懿?” 高拱站起身,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试探的话就不必了。” “本阁可以直言告诉你,我要实相权!” “收拢司礼监的权势,只是第一步,等到明年改元,我便会请皇帝与两宫,将内阁官署独立出来,增加品秩,在六部之上。” “不仅王崇古、吕调阳,我还会扩大内阁席位,恢复东西两府,吸纳将才。” “届时,或许可让你回内阁。” 张居正默默听着。 等到高拱说完,终于叹了一口气:“高肃卿,你这与谋逆几无区别。” 高拱突然哈哈哈大笑。 笑得极为放肆。 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也或许是谋划踏出一步,需要人倾诉。 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好,你我二人,自从先帝登基后,便再也回不去裕王府的光景了。” “六年余没论道,今日与你好好论一论!”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高拱当仁不让,率先开口道:“《文献通考》说,‘黄帝置六相。尧有十六相。殷汤有左右相。周成王有左右相’。” “我以为,是伪作。” “若以《春秋》见,则有襄公二十五年‘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 “但哪怕采《秦本纪》之说,也有‘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只保守计,距今已然二千年矣。” “层层推进,万世仰尊,太祖何以废之?” “二千年之于二百年,何如?” 二人都是博学之士,更别说官位到了这个地步,哪能没有半点政治理念?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祖宗不足法!” “所谓成法,不过是为了朝局稳定,团结各方罢了,哪里是什么万世至理。” “太祖罢丞相,才是大势演进,与时偕行、日就月将。” “漫说二千年,便是二万年,也不过冢中枯骨!” 一旁偷听的两兄弟,张嗣修年纪稍小,不明所以。 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兄长,这是在论什么?” 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元辅说相制,有历史渊源,经过二千年完善,已然很完备了。” “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意味着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着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说罢,他便伸出手掌,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对众人放话道:“若是我胜了,便给你家抄了,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挖苦道:“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脚步,负气而走:“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 他知道。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就是敌我分立。 这一幕,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 张居正福至心灵,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朗声道:“朝局胜负、天下兴亡,元辅且看我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