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马鹿佤寨 魔巴西古
“这……” “陈兄,当日巴莫阿普曾说,此地土人对外人极为仇视,会不会?” 听到这话。 跨在马背上的鹧鸪哨,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迟疑地道。 “道兄放心。” “只是接触一下,能入寨自然最好,不能的话也没事,此处山势连绵,找处山谷安营扎寨也行。” 陈玉楼笑了笑,随口道。 而后便挥手让那伙计离去。 见他如此镇定。 鹧鸪哨也不好多说,只是举目望向伙计消失的方向。 视线越过密林。 隐隐还能望见一条蜿蜒广阔的大河,湍急的水声在四周回荡。 除了他,其余人心头也是惴惴不安。 过南涧古城后,这一路上他们遇到的寨子不少,不过远远见到有外人路过,不是大门紧闭,就是持枪握矛,气势汹汹。 老熊岭那一片洞民苗寨。 世代都有通商外来。 对外人尚且那般防备。 此处如此偏僻,土人都不曾开化,甚至还生活在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时代。 能有例外? 但话是掌柜的所说,他们也不好反驳。 一行人只能坐在马背上远远眺望着,沉默等待,只有身下的马儿不时打几声喷嚏,或者来回走过发出几声嘶鸣。 他们的心思。 陈玉楼又怎么会不懂? 一路情形,他也看在眼里。 只不过,此处与其他地方还真就不太相同。 古氐羌族后裔,佤族。 光是这两个关键词,就足够让他冒险一试了。 千年前,诸葛丞相平定南蛮,与佤人有过约定,佤族世代为汉人永镇国门。 两百多年前。 又有南明名将李定国,与诸族盟誓,起兵南下西天,搅动天下。 这座佤寨世代定居于此,极有可能还记得当年的守门之约,以及汉王之誓。 陈玉楼赌的就是如此。 当然。 就算山民不愿他们入寨也没事。 此行遮龙山,本就是为了盗取献王墓,多说多错。 等了片刻。 那伙计便去而复返。 不过,和之前的忐忑不同,此刻的他一张脸上满是惊喜。 “掌柜的,刚才我们已经和那位兄弟接触过了,听说我们远道而来的汉人,特地去请了族长,说只要表明身份,就能入寨。” “可以?!” 一听这话。 原本还惊疑不定的盗众,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此处绵绵山脉,而且眼看着就要天黑。 真要在山里扎营,危险可想而知。 但进寨就不一样了。 说不定还能有口热乎饭吃。 “是,我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一帮人从寨子出来,还有两位老人,地位似乎很高,往河边赶来。” 伙计飞快的回应道。 “好,各位,先随我一起去拜见。” 闻言陈玉楼终于舒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那两位老人,大概率是族中族长、寨主一类的人物。 他们能出寨来迎,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即一拍马背,纵身往河边赶去,其他人也不敢耽误,纷纷追了上去。 等越过密林。 远远就看到一条大河横在崇山之间。 蜿蜒曲折,形如一条白色巨蟒。 “蛇河……” 陈玉楼站在水边,还未接近,便能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水气扑面而来,一扫赶路的暑气。 蛇河乃是遮龙山冰雪融化后,溪流汇聚形成。 在山林之间流淌。 最终与澜沧江合流。 而在蛇河对岸,果然能隐隐望见一座老寨子。 一眼望去,不是干栏式的竹楼,就是草木搭建,上下两层的鸡笼房。 看到这两个明显的特征。 陈玉楼心里更加确认,此处必然就是一座佤寨。 滇南近百族中,也只有佤人会居住在这种极有特色的笼房中。 山林多毒物,蛇虫鼠蚁遍地,加上山中多雨,鸡笼房上层住人,底下养些鸡鸭,能够完美适应这种环境地貌。 而此刻。 树冠如云的林荫小路上。 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左一右,正杵着木杖赶来。 除了他们外。 还有许多年轻人。 一个个身强力壮,腰悬短刀,身后背着竹弓。 见状。 陈玉楼不敢托大,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龙驹交到一旁的伙计手中。 鹧鸪哨几人也是如此,纷纷下马。 站在他身后。 两拨人隔河相望。 很快。 一个神色桀骜,犹如猛兽般的男人越众而出,冲着一行人喊了句什么。 他们来时也和巴莫学过几句简单的各族语言。 但此刻却有种如听天书的感觉。 陈玉楼也没听懂。 不过却能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当即抱了抱拳,朗声道。 “湘西陈玉楼,今日路过宝地,特来拜见,希望能得应允,入寨过夜。” “真是汉人?!” 他声音不大。 但却恰好能让河岸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一帮年轻人听得云遮雾绕,不明就里。 但站在最前方的一个老人,眸子却是一下亮了起来,低声喃喃着,下颌颤动的胡须,已经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 “西古,能确定吗?” “自汉王和大爷离去,已经有数百年不曾有汉人来此了。” 旁边的老人神情也是异常激动。 之前听到寨子里山民汇报,说是蛇河对岸来了一帮汉人。 他们就惊叹不已。 不然也不会亲自出来查探。 而他口中的汉王,便是李定国。 至于大爷,却是一百多年前深入滇南,发现银矿,被尊为矿主的吴尚贤。 两人在佤人中地位崇高,深得民心。 各个佤族部落里,多年以来,一直流传着‘幺老李、西老吴’的说法。 只是…… 从两人去世。 佤族和汉人之间便斩断了联系,几乎再无往来。 马鹿寨又深居遮龙山下,翻越雪峰,便是异族外邦,他国之境。 此处偏僻程度可想而知。 除了他们这些古氐羌、古百濮、百越或者三苗后裔,世代居住在此,数百里内再无人烟,和蛮荒无异。 他们儿时就从老一辈人口中,听过汉王南下西天、矿主移山取银的故事。 甚至更为古久关于丞相定南的传闻。 可是。 他们如今都已经是寨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了。 半截身子骨都入了土。 这辈子也不曾见过有汉人往来。 更何况那些年轻后生? “听口音像。” 杵着木杖的老人西古,年纪最大,将近七十岁。 放在后世可能不算什么,但如今这年头,还是佤寨中,已经少见至极。 而且,他在马鹿寨中身份崇高。 乃是魔巴。 也就是佤寨巫师。 传说中沟通神灵梅吉大鬼之人。 能够为人驱鬼、合婚、安灵,还有念经、占卜。 除此之外,还兼具寨子里的草医之责。 更是本族文化的传承者。 如今的佤族,还没有文字,族中大事全靠图画或者草绳记载。 西古便负责掌管此事。 至于旁边的老者,则是这一代马鹿寨的族长,名为赛梭托格。 不过山民大都称呼他为族长,或者托格秋达。 在佤族中,秋达就相当于彝族的阿普。 都是对年迈之人的尊称。 就如西古,大家也不会直呼其名,而是称其西古秋达,或者魔巴秋达。 “西古,看你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连汉文都不知道如何说了……” 托格摇摇头,神情略显落寞。 几百年间。 随着当年那些跟随汉王南下平定西乱的先祖逝去,如今马鹿寨里还能懂得汉话的人,就只有身边这位西古一人了。 “别想太多。” “要真是汉王后人来此,也算是一桩好事。” 西古拍了下他肩膀。 他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 如今这一辈人中,也只剩下他们两个老家伙还在苟活于世。 “是……” 托格点点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抹期待。 马鹿寨迄今还供奉着诸葛阿公的神像,以及汉王牌位。 若真是汉王后人,何止是好事? 他们这辈子也就可以再无遗憾了。 “乌洛,不要那么大敌意,扶我过去。” 西古看了眼身前那道握刀背弓的身影,摇头一笑。 乌洛是寨子里,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负责打猎和拱卫之责。 “可……” 乌洛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 但迎着老人那双平静的眸子,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给咽了回去,上前小心搀扶着他,点了点头道。 “是,西古秋达。” 不过。 他却不敢对河岸那些人就此放下警惕。 乌洛常年在深山里狩猎,和野兽搏命厮杀,对于凶险的感知最为敏锐。 那帮人虽然隔着数十步外。 但身上的气息,以及眼神里的煞气是骗不了人的。 在他眼中,那些人比起山中的猛兽还要危险。 还有一点。 当着西古秋达的面,他没敢说。 这些年来马鹿寨和数十里外的勐腊寨,彼此间身为世仇,明里暗中不知道打了多少次。 万一这些人,是勐腊寨请来。 一旦入寨,无异于引狼入室。 作为狩猎队的首领,他要为寨子里二百三十七名男女老少的性命负责。 所以。 在搀扶着西古秋达的同时。 乌洛又回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身外几人。 那几位都是狩猎队的好手。 无论刀法还是箭术,都不在他之下。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敢完全放松心弦。 几个人目光在空气中无声的交流着。 等乌洛转身间,他们已经暗暗按住了腰间的长刀,一个个身形微弓,额头红布下的双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凶意。 “掌柜的,来了。” 远远看着乌洛扶着老人走到河边。 见掌柜的似乎有些失神。 红姑娘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 陈玉楼当然看见了。 但他并不是神游天外,而是在发愁。 此处佤寨似乎与外界封隔了太久。 当日巴莫教的那些佤族语,和他们说的有着太大差别。 言语无法共通的话。 总不能一直用手势交流。 之前几个接触的伙计,就是连说带比划,好一阵对方才勉强听懂。 “我是寨子的魔巴,名为西古。” “你们……真是汉人?” 陈玉楼还在琢磨着要不要打手势时。 忽然间。 一道陌生又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等等…… 不仅是他。 身后鹧鸪哨、花灵、红姑娘等人也都是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错愕之色。 老人那句话虽然有着很重的口音。 听上去也模糊不清,但却绝对是汉话无疑。 “是!” “老人……秋达,我们是从湘西而来。” 陈玉楼神色间也难掩惊讶。 这一路上,除了像巴莫那种常年行船,或者码头古城做生意的人外。 遇到的其他族中之人。 几乎都不通汉话。 这还是他们从南涧古城下船后,第一次听到汉话。 一时间,竟是有种乡音难得的感觉。 “湘西……” 这个地名,西古从未听过。 不过,他却已经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蛇河对岸来的那些人,确实是汉人。 “秋达可知蜀中,湘西和蜀中就一省之隔,两地也就数百里路。” 见对岸老人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和陌生。 显然不知湘西在何处。 陈玉楼心神一动。 当即提了一嘴蜀中之名。 若是他猜测对的话,此地佤寨还记得当年与丞相永镇国门的誓言,那么……他们就一定知道蜀中。 果然。 几乎是蜀中两个字出现的刹那。 西古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缕亮光。 杵着木杖的双手,因为情绪激动,都变得有些颤抖起来。 “蜀中……蜀中。” “那可是阿公故都啊。” 西古目光里水雾浮现,不断的喃喃着。 “对,秋达,我们来时便是从丞相故都而过。” 陈玉楼心绪也是翻涌不止。 谁能想得到。 一千多年过去。 这些连汉话都已经不知道如何说的佤人,竟然真的还记得当年与诸葛丞相的约定。 “好好好……” 西古连说了几声好字。 长长吐了口气,只觉得多年夙愿,今天终于要成了。 从阿公故都而过。 那这些人,也就能算是阿公后裔了。 “乌洛,快,搭桥,请他们入寨。” 西古哪还忍得住心中激动,用力拍着乌洛的手臂,大声道。 “秋达,这……” 乌洛甚至都没听懂怎么回事。 从西古秋达口中说出的那些话,他只觉得无比陌生。 但眼下,秋达竟然就让自己铺设桥梁。 蛇河可是寨子的最后一道屏障。 一旦搭桥,他也没有把握能过稿挡住那些人。 “让你去就快去。” “他们和勐腊寨的那些崽子们没有联系,放心吧。” 西古心思何等通透。 哪会看不穿乌洛的想法。 “是,秋达。” 见自己心思被一口道破,乌洛脸色不由一红。 西古秋达可是寨子里的魔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既然他都已经如此确认凿凿。 那这些人,就一定和勐腊寨无关。 想到这,乌洛再不敢迟疑,迅速招呼众人去搭建浮桥。 一行年轻人动作极快。 只用了不到片刻,一座足够容纳两马并进的木桥便横在了蛇河之上。 见状。 陈玉楼一行人也没有半点迟疑,迅速过桥。 简单聊了几句。 西古便拉着他们,往寨子里走去。 “已经足足一百九十六年,再没有汉人来此,走,我带你们去祖屋拜见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