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城西,三十里处,梨花坡。 近来一连数场大雪,封路封山,尽数将黎州大军困了半月有余。 天色昏暗,旌旗飘摇,风雪愈烈。 军营大帐之中,正燃着炭火,只见林阔一袭白裘披风,诚贞世子身着铁甲手握长剑,同安州刺史周进等人,正围着宁王殿下,站在一幅悬挂的舆地图前研究着。 周进指着地图上的一条路线,看着宁王殿下,甚是担忧的讲道。 “王爷,今天一早探报,眼下滕昊大军正往距离我们百里处的鹿鸣镇挺进…眼下大雪连绵,我们被困在此处已有半月有余,大军的粮草供应补给也开始出现困难,若是我们不能三日内想出破解之法…一旦等滕昊大军赶到,便会很快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如此黎州大军怕会陷入危险被动的境地啊…” “父王,今天一早我收到了璟州大军发来的密信,嘉懿帝姬和玉筝将军进军京都,目前大军被搁置在了康州地界,说是沿途灾民遍野,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情况,帝姬只得下令先取了部分大军粮草来安顿救济灾民,而且…正则在遣船运粮的途中,深夜遇到了杀人劫粮的水匪,据说…双方搏斗之时,受了重伤掉落江中…至今生死不明…如今我们两方大军皆处于被动掣肘的状态…” 林阔闻之大惊,看着诚贞世子,急忙追问道。 “世子…你说什么?正则出事了?” 诚贞世子一脸忧愁,冲林阔轻轻点了点头,宁王闻之亦有些伤感,深深叹了口气,认真看着舆图,继续说道。 “周大人,你素来熟悉安州地貌,若我们选择大军绕行这条九凤谷的小路,是否合适呢?眼下那里大雪路况如何?” “回王爷,这条路下官之前也已派人去打探了,这九凤谷虽说大雪不似这梨花坡厚重,但它一侧是悬崖峭壁,且山路弯多狭窄,大军走的话,路上小心点也不是不行,但它有一个最大的问题,王爷请看,此处有一小镇,名唤关柳镇…眼下我们若是最快明日一早拔营,若沿途一切顺利,最快两天后,我们便能到达此处,而滕昊大军若按冬天正常行军速度来看,他们只需一天便能赶到关柳镇了…那我们到时,很可能要接受他的伏击了…毕竟这关柳镇可是过九凤谷的必经之地…” “但我观这舆图…眼下其他几处路线皆是大雪掩埋,除了九凤谷这条路,怕是没有其他更合适的破解之法了…” “王爷所思,下官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如今滕昊大军来势汹汹,关柳镇那条线路地势平坦易行,这冬季行军本就艰苦,我想他必然也是走这条路…只是今冬这南周国的大雪,确实比往年都要厚重的多…” 林阔在旁听着他们议论着,仔细看着舆图上关柳镇的位置,思索片刻,说道。 “若是能想办法,仅挑选一支前锋精锐,选择走这条大雪封山的近路…来拖住这滕昊大军两日呢?是不是就可以为王爷的黎州大军,选择走那九凤谷的小路,提前争取到一日生机了?” “亭松,你这是何意?” “林公爷,莫不是想让滕昊在王爷大军安全过境之后,再率军到达这关柳镇?可依下官看,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啊…” “或许有一个办法…” 众人纷纷看向他,林阔低头一笑,平静说道。 “以我为饵,以身入局。” 诚贞世子看着他双眼闪烁坚决,隐隐觉察到了一些什么,突然感到些许不安,急忙呵道。 “亭松,你要做什么!你不要胡来!” 林阔笑了笑,看着宁王殿下,说道。 “眼下若想牵制滕昊的大军,必须得想办法在京都那边做点文章,弄出点动静才行…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既要打草惊蛇,声东击西,又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眼下坊市间对郭瀚滕昊一党口诛笔伐甚嚣之上,他中书令大人现在也很需要来洗刷自己身上的污浊,放眼整个南周,还有比我这个乱臣贼子的忠肃公,更适合被他拿来做那力证清白的箭靶子的吗?只要我落到了滕昊手上,滕昊便是大功一件,自然放松警惕,审讯于我,随后派人将我押至京都,打入天牢…然后那位中书令大人,自然会希望我好好供述这些年暗地与殿下谋逆的种种罪状…如此便有希望,可以为殿下争取一日的生机了…” 诚贞世子真没想到,他竟然要如此陷自己于危险境地,竟然如此不顾个人生死,急忙呵斥他。 “亭松,你莫不是疯了!你一旦落到滕昊手里,一旦被羁押在京都,他们还会让你活吗?他们现在可是巴不得要杀了你来为自己正名呢!此计万万不可行!” “亭松,诚贞说的对!此计不可行!你怎可如此以身犯险?你这是要陷本王于不仁不义!你若有事,你让本王如何对得起你那九泉之下的父母兄长?此计不议!休要再提!本王一定会有其他办法,来妥善解决这场危局的!” “是啊,林公爷,你这也未免太冒险了!我们还不至于到此地步吧!你这般以身入局,简直就是一条死路啊!郭瀚滕昊他们的手段有多阴狠毒辣,我和他们打交道多年,我很了解…” “王爷,眼下必须要早做决断!我们不能再等了!就算我们等得起,外面这数万将士也等不起!现在璟州大军也因灾民四起被中途搁浅,若我们这边大军不能抢夺先机攻入京都,一旦滕昊大军打过来,怕是整个黎州大军都要被埋葬在这里了!若是只舍我一人,便能为黎州大军争取生存的希望,能助殿下兵临城下顺利返回京都,能还南周国一个海晏河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纵然我林阔身死京都,那也是死得其所了!” “那我诚贞去死也可以!我不也同样是那京都发诏讨伐的乱臣贼子吗?为什么非要让你去死?我死了也一样可以为父王去夺得一日生机!” “世子怎么可以去死!你的命还很重要!南周国这片江山万千黎民还需要你!何况京都他们最恨的是我!” “那你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你林阔的这条命就真的不重要吗?当初太夫人在那京都…宁愿选择以她之死助你离京,她不正是希望你这个儿子可以好好活下去吗?亭松,你已经为我们父子做的够多了!我和父王不需要你再为我们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回到京都!等到可以彻底洗刷冤屈的那一天!” “诚贞…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如今两军对峙形势变幻莫测,眼下我们被这场冬天的山野暴雪,已然逼得就快要走投无路山重水尽了,若是不把我做饵推出去,我们怕是等不到那柳暗花明了…眼下京都,黎州,璟州,安州…那么多的人选择和我们一起谋划这场大局,若是我们败了,这南周国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们不能看到这样的结局,我们这次输不起的!我为了完成先帝对我父亲的嘱托,为了帮他们洗刷冤屈,还这世间一个真相…这些年,我在那京都隐忍筹谋,步步为营,花费了多少心血,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如今我终于等到可以名正言顺助殿下返京,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的人,因为我而死!所以现在我必须要去赌这一把,必须要再去赌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 诚贞世子听到他这番固执的据理力争,继续厉声反驳道。 “林阔,纵然你不在乎自己的这条命,你可以为了南周国,为了黎民百姓,为了父王扔了这条命…那你的娘子呢?你有没有想过她?你好不容易把她娶了过来,你这次真的要撇下她不管不顾吗?” “阿月…她会明白…会理解我的…” 诚贞世子看着他无奈冷笑一声,他自小在那京都便认识林阔,他知道今日他怕是无法改变,他这执意以身入局的心意了… “林阔,你的娘子…你那明媒正娶的夫人…她知道了…真的会很伤心的!你这般做人家的夫君…当真是在欺负她!” 诚贞世子说完,言语间藏着些许难过,无奈叹了口气,直接拿剑离开了大帐…林阔站在原地,看着他那萧然离去的身影…笑了笑,有些落寞… 就在诚贞世子走出大帐之前,一直抱着剑等候在大帐外的寒寻,真真切切听到了他家公子和诚贞世子的这番争执… 寒寻听到林阔坚持要回京都,只觉无限酸楚涌上心头…他和林阔一起在京都长大,一起堂下听学读书,一起学射箭学骑马,一起踢蹴鞠放纸鸢…他这些年一直陪在他家公子身边,他忠心保护他,尽心帮助他,他一直希望,他家公子可以好好活下去! 可如今他却要主动选择回京赴死! 而他偏偏又懂得,他家公子一旦下定了决心,他又能有多坚决! 空中飞扬的冷雪落在他的脸上,他望了望远处灰蒙蒙的天,看着前方的灰白大帐,看着升腾起的炊烟袅袅…伤心无奈满怀,深深叹了口气,眼睛有些湿润闪烁…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云江月近日突然收到了石虎的秘密传信,曾经那批侥幸存活,一直四处漂泊,隐姓埋名的叶家军,终于在青州聚在了一起! 这群被扣上叛国罪名的兵士,他们十年不敢回乡示于人前,不敢见家中父母妻小,只得隐姓埋名,隐入各州陋巷乡野…时隔数年,他们再次得见叶潇将军的那块青黄令牌,终于千回百转,热泪盈眶。 他们终于等到有人唤他们回家了! 他们纷纷同石虎陈述心意,想在青州见见这叶潇将军的后人,想见见他们平月关的叶大姑娘! 云江月决定亲自赶赴青州一趟,她也打算同这群平月关的旧人好好见一面了!这次她决定以父之名,成为他们的指望,带他们归入宁王麾下,为他们正名,带他们回家! 好在安州与青州距离不远,快马不过两日路程。于是她在一个深夜,同林阔言明了去意,带着乌鸢鱼蚕还有九幽山庄一支精锐,掩着夜色,一路往北踏雪越山行去。 林阔终于让宁王同意了他的提议,为保这场戏足够逼真,可以顺利骗过老奸巨猾的滕昊,他提前制定了一个可行的计划。 他让诚贞世子带一支精锐,连夜亲自送他出安州,佯装成宁王派出的那支垂死挣扎的前锋部队,一路轻装简从,沿途设伏,直到他落入滕昊大军之手…诚贞世子到时坚决舍弃他,落荒而逃,迅速斩断敌军追击,绕道山林小路,同正穿行在九凤谷中的黎州大军会合,马不停歇奔袭关柳镇。 他同宁王商定,黎州大军务必要赶在滕昊大军觉察之前,连夜翻越几处高山峡谷,换道京都,要趁京都附近滕昊兵力调遣空虚之际,同高尚书藏在京都的那支数万精锐里应外合,控制南铮卫,攻下皇城,以免错失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待滕昊大军发觉安州只是一座空城时,必然会率军赶回京都,当他行至京都附近时,身后就会遇到嘉懿帝姬和玉将军追上来的璟州大军,如此黎州军和璟州军前后合围,便可将滕昊大军困死在中间!到时众将士见其败局已定,顾念身家性命,自会军心不稳,横生倒戈之意,诚贞世子和嘉懿帝姬便可顺势尽数招降收拢。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今夜,风寒雪重,无星无月。 林阔拜别宁王,沐着风雪,一袭黛锦斗篷,在寒寻的陪伴下,往大营辕门处行去,准备和诚贞世子连夜出安州。 寒寻一手持剑,一手拿着林阔写给云江月的信,看着林阔,一路恳求道。 “公子,就让我陪你去京都吧!纵然是死,就让寒寻陪你去吧!” “你何必陪我去送死呢?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命!放心,他们就算杀我,也只会在京都杀我!” “公子…” 林阔翻身上马,看着一脸担忧,双眼噙泪的寒寻,轻叹一声,浅笑说道。 “寒寻,别忘了我的嘱托!照顾好夫人!若我此生不能再与她相见,别忘了将我这副骸骨交还于她,让她把我葬了,好好活着,此生就先把我忘了吧!告诉她,这次是我食言了!来世我定不负她!纵然翻山越岭,荆棘满途,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去寻她!来世…依然要娶她做我娘子!” “公子!” “我走了!保重!” 林阔和诚贞世子带领一队精锐部队,策马离去,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了这片深夜的漫天风雪里… 寒寻看着他家公子那坚毅孤独的身影彻底寻不到踪迹…他站在原地,心痛难抑,潸然泪下,久久不肯离去。 前路凶险,生死难料。 他不知道… 今晚是不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了… 梁宋人稀鸟自啼,登舻一望倍含凄。白骨半随河水去,黄云犹傍郡城低。 平陂战地花空落,旧苑春田草未齐。明主频移虎符守,几时行县向黔黎。 康州地界,寒风侵肌,滴水成冰。 一处璟州大军临时驻扎的野外大营之中,嘉懿帝姬正和她的舅舅玉筝将军,还有众位副将一同研究部署行军路线。 大军因附近州府灾荒肆虐,被迫搁置康州数日,迟迟无法拔营,唯恐夜长生变,她近日甚是忧心忡忡,不思饮食,寝不安席。 眼看已快至月上中天,才结束行军部署事宜,帝姬微笑送走了玉筝将军和一众副将之后…一个人慢慢坐在案前愣神,眉眼之间哀伤尽显,凄愁难消… 程弈自前些时日,亲自带人去遣船调粮,不慎受伤坠落江中,至今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这些天派了几队人马去沿途打探他的下落,除此之外,她便是和众位将军商讨奔赴京都之事了。 玉贵妃自然知道女儿隐藏的心事,知道她再是心里难受,也永远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这些年行军驻守,早已磨去了她那女儿家的柔弱心肠。 玉贵妃看她近来消瘦了些,这做母亲的难免心疼,见大帐之内恢复了安静,便带着一盅提前炖好的羹汤来看她。 嘉懿帝姬见母妃前来,随即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笑着吃了两口羹汤,不经意间,又有些游离愣神。 玉贵妃在一旁早就看出了她心事满怀,想着帮她疏解下心中郁结,轻声问道。 “曦儿,今晚这汤是不是咸了些啊?” “哦…母妃…好像是有点咸了…” “母妃明明给你做的是甜汤…” 嘉懿帝姬直接愣了一下,抬头看着玉贵妃,这才意识到贵妃是故意在试探她。 “母妃…我…” “你是心里尽是苦了,所以便尝不出这汤是咸还是甜了…孩子,你若是挂念他了,想哭便哭出来吧…” 嘉懿帝姬突然崩溃,她紧紧抱住了玉贵妃,伏在她肩上,轻声哭着说道。 “母妃你说…是不是曦儿命里就是那不祥之人?否则…为什么季衡会死?为什么程弈也会这般?” “胡说!我的曦儿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孩子!只要一日没见到他的尸身,那他便是没有死!他只要心里念着你,他就一定会回来的!你要信他!要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