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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使在哭泣,恶魔在狂笑 4.3k

   清晨,屋舍。   作为妻子克劳蒂亚站在试衣镜前,为自己即将出门的丈夫,耐心地整理衣衫,抚平黑色教服表面的褶皱。   镜子中的男人,一身风衣直缀,仪态健美而挺拔,冷峻的五官凸显出圣职者的威严,沉静无波的眸子,满溢着深邃的黑暗。   或许,只有睡觉的时候,这张脸才会化开冰冷的外壳,重现孩子的纯真。   站在言峰绮礼身后的克劳蒂亚,细细端详着丈夫,不禁有些痴迷。   虽然这副容颜,这道身影看了千百遍,但她始终没有厌倦过,每一次的观察,总有新的发现。   毫无疑问,她深爱着这个男人,把他当做孩子一样宠爱。   只是……   女人望着镜中冰冷到没有生机,沉抑到让人无法喘息的黑暗,幽幽一叹。   “怎么了?”   言峰绮礼注意到妻子异样,眉心微微聚起。   “没事……”   克劳蒂亚轻轻摇头,收束思绪,纤长的双手扣在丈夫的腰间,白皙的脸庞轻轻贴在那宽厚的肩头,眷恋地摩挲片刻,才意犹未尽地缓缓松开,柔声耳语。   “亲爱的,注意安全,晚上记得早点回家吃饭。”   “嗯……”   言峰绮礼站在门前停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但最终还是淡漠地点了点头,发出沉抑的鼻音,起步离开家门。   院子中异常安静,婴儿房中的女儿,以及旁边的客房空空如也。   又出去了吗?   言峰绮礼略微摇头,有些习以为常。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自从克劳蒂亚出院,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那个扬言要和他们同居的恶魔,虽然在这里落脚,却时不时出现,又时不时消失,并未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太多的影响。   仿佛只是一个坐在观众席上的看客,而他们一家,则是演员。   老实说,这种感觉,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因为,自从出生以来,他就开始戴上不同的面具,认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有时是父亲期望的好学生;有时是恪守规则的信徒;有时是值得信赖的神父……   既然无法拒绝演出,那么他能做的,也只是如往常一般,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罢了。   一切,和曾经的生活,没什么不同。   言峰绮礼推开大门,走向小镇的教堂。   由于这段婚姻,他自动从神学院退职,并放弃了成为正式司祭的道路,但人总是要生活的。   妻子的后续治疗,养育女儿的开销,这些都需要资金的支持。   因此,他以神父的资质,在镇上的教堂,找了份宣讲布道的工作,以补贴家用。   至于,那个同样有着劳动能力的恶魔……   好吧,他吃饭很积极。   正当言峰绮礼的情绪,略微波动之际,教堂临近的钟声,打断了男人的思路。   青年神父抬头看了眼熙熙攘攘登上台阶的信众,理了理衣衫,夹紧了些臂弯里的圣经,和沿途的众人,礼貌性打着招呼,起身步入大厅,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终于,熬到了傍晚时分,教堂中意犹未尽的信众们,三三两两散去。   走出教堂,言峰绮礼坐上代步汽车,一把扯下脖子上有些紧缚感的十字项链,松了松衣扣,面无表情地将圣经一并扔进后车座,对所谓的信仰,毫无虔诚可言。   男人转头望向夕阳下巍峨的教堂、慈悲的圣母像和圣洁的壁画,缓缓摇上车窗,紧蹙的眉心,弥漫着浓重的倦怠和厌弃,抿唇喃语。   一切,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没错,这便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也是他真实的经历。   他在父亲言峰璃正进行巡礼时出生。因为老来得子,父亲对他这个独子寄予厚望。   所以,“绮礼”这个名字含有祈望的成份在内。父亲为孩子所命名的,是既清澈又美丽之意。   自己也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努力成为一名品格、能力都很优秀的人。   老实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天才式的人物,之所以能作出成就,只不过是足够勤勉罢了。   在22岁时,他进入自曼雷沙的圣伊那裘神学院。同年,从见习生转变为可以单独行动的代行者,并作为代行者受到了第二次洗礼仪式。在神学院跳级两年,以学生首席身份毕业,风头无二。   但他无法安居于一个职位,是因为对自己的内心困惑,而试图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道路。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内心无法和常人一样,视美好的事物为快乐,   所以,自始至终,他心里都有着一个强烈的困惑——“父亲所说的清澈美丽之物到底为何?”   对教会的虔诚,也是希望主能解答他内心的困惑。   为了改变自身的异常,他做了许多的尝试。   然而,无论怎样努力,自己的秉性,始终如一,依旧无法改变;自己的渴望,与道德背驰,依旧无法满足。   所以,每次修行到差一步时,他都因为看透了无趣的结果,毫不留恋的转向下个领域。   而和妻子克劳蒂亚的婚姻,是他的最后一次自救的尝试。   时至今日,蹉跎了一年多,他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渐渐地已经对所谓的信仰,所谓的美丽之物,已经不报期许。   而眼下的一切,也让他逐渐厌弃。   “亲爱的,你又迟到了,快来吃饭吧,菜都凉了。”   车窗的敲击,以及传入耳畔的沉吟,让沉思中的言峰绮礼回过神来。   他不由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将汽车驶到了家门口。   “嗯……”   神父沉默片刻,点头推开车门,在妻子的引领下,走进家中。   “鸡汤来喽!”   随着一声轻松的呼唤,贤惠美丽的妻子,捧着温热的鸡汤,笑容满面地将瓦罐端上桌,浓郁的香气,幽幽传来。   “怎么还不吃啊?这菜都凉了。”   见丈夫怔楞地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克劳蒂亚忍不住提醒。   “算了,先等等,这几道我帮你热一下。”   女人刚一起身,似乎因为有些疲累,躯体微微摇晃,直到按揉着眉心停顿片刻,方才拿起桌上的几个碗碟,走向厨房热菜。   言峰绮礼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一切,空虚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   温馨的灯光、热气腾腾的饭菜、厨房中忙碌的温柔妻子……   这些常人眼中的幸福,却让他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尤其是当这道身影,从病痛的折磨中,逐渐恢复,自己借此观摩痛苦与叹息的仅存兴趣,也荡然无存。   一切,毫无意义。   一切,毫无价值。   既然连这个女人,都无法填补自己的缺陷,那么,该结束了。   言峰绮礼缓缓放下碗筷,从座位上站起,步入厨房,来到忙碌的妻子身后,抬起的眼眸浮现出死寂而荒芜的沉静,幽然开口。   “克劳蒂亚,我其实……”   “咣当!”   然而,男人刚一开口,餐盘清脆的碎裂声,便骤然打断了他的话语。   那纤弱的身影,居然在男人面前,毫无征兆地软倒下,一头栽向地面。   “克劳蒂亚!”   言峰绮礼下意识面色一变,本能地伸手接住坠落的妻子。   此时,他赫然发现,妻子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的各处器官,隐隐有衰竭的征兆,心跳和脉搏也几近于无。   该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言峰绮礼心中生出一股出奇的紧张,他当即将妻子平放到地上,四处翻找着家中常备的药箱,准备采取急救措施。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应急的药物入腹,身体急剧恶化的克劳蒂亚,依旧没有丝毫的好转。   正当言峰绮礼束手无策之际,灯光一阵摇曳,黑暗中走来的修长身影,驻足于厨房门前。   “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已经治愈了她吗?!”   神父豁然转身,朝着光明之下的恶魔斥问。   “治愈?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我治愈过她?”   靠在门前,饶有欣赏人世悲欢的古蛇,挑了挑眉,抬手遮盖住半边脸颊,忍不住嗤笑。   “我可是恶魔啊!”   言峰绮礼闻言,不由愣住,心脏逐渐坠落谷底。   是的,他从未承诺过,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一丝侥幸,从神父的心中,逐渐萌生,忍不住转头向恶魔追问。   “那这一年来……”   “只是透支身体机能营造的表象!”   萨麦尔开口戳破言峰绮礼的幻想,瞥了地上的克劳蒂亚一眼,轻轻摇头,玩味低吟。   “这女人说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她,她想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做好妻子的本分,让你不用那么辛苦,所以,我满足了她。”   古蛇顿了顿,上扬的唇角,愉悦翘起。   “而作为代价,她死后,灵魂归地狱所有。”   她这么做,是为了……我?   言峰绮礼望着怀中毫无血色的脸颊,不禁怔楞住。   一年来自己从未在意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温热的饭菜、浣洗的衣物、整洁的庭院、被安然哄睡的女儿、每日醒来触手可及的圣经和宣讲道具……   这看似简单平淡的一切,居然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真是……愚蠢!   言峰绮礼没来由的一阵愤怒,他深吸了数口气,才压下心头的烦躁,扭头看向灯光下恶魔。   “说吧,你要怎样,才肯救她?”   “绮礼,救她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古蛇走上前来,俯身凑近神父的耳畔,幽幽低语,微眯的蛇类竖瞳,弥漫着浓郁的恶趣味。   “但,这真是你所渴望的吗?”   言峰绮礼身躯一颤,错愕抬头。   顿时,那俯视而来的蛇瞳,洞彻皮骨的伪装,直入他灵魂的黑暗,充满诱惑性的低语,回荡在神父的耳畔。   “看吧,为你付出一切的妻子,深爱你的克劳蒂亚,正躺在这儿,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早晚会步入死亡,反正都要死的话,为什么不能让你亲自动手呢?”   言峰绮礼怔愣片刻,空虚的眸子,泛起丝丝的鲜活。   那是血的颜色……   “何必压制自己的本性呢?对你来说,体察旁人的不幸,才能带来喜悦;目睹生命的凋零,方为世间真美。”   栖身于后方阴影中的古蛇,抬手按在言峰绮礼的肩膀上,恶魔幽幽的喃语,刺穿男人层层伪善的装饰,逐渐唤起那灵魂深处的扭曲。   “如此美丽之物,如此深爱之人,能够让她生命,在自己掌中消逝,那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体验,如果一点也无法享受到她的死亡,这个缺憾会让你感到悲伤对吧?”   望着地上苍白精致的面容,言峰绮礼渐渐有些入神,身体剧烈颤抖。   但那并不是因为妻子濒临死亡的悲伤,而是兴奋……   以及,能够亲手扼杀这份美丽的渴望。   “哈哈哈哈!”   那抽搐扭曲的嘴角,最终迸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狂笑。   「这就是……我的,愿望?」   正是。如果此刻这份能够填补内心空虚的东西可以被称作「满足感」的话。   「破灭和叹息……能令我愉悦吗?」   正是。如果此刻内心涌动的感情能被称作「欢喜」的话。   这时,在恶魔的引诱下,言峰绮礼终于明白了自身灵魂的正体。万物崩坏如此之美。痛苦的人们如此可爱。生命的惨叫声如此大快人心。   越是叹息,越是悲哀,越是美丽。   原来,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哈哈。」   无法克制到达沸点的感情,言峰绮礼绝望地大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样的罪恶。自己是多么残酷的魔鬼。   这一种被神唾弃的世界,居然充满了鲜艳的喜悦。   绮礼,绮礼,美丽之物。   如此扭曲?如此肮脏?这真是言峰璃正所生的?   哈哈哈哈,不可能、不会的!   这是什么,难道我的父亲居然生下了一只狗吗?   强烈的荒诞感,充盈心脏。   男人半捂脸颊,如同恶魔在狂笑,如同天使在哭泣。   “来吧,动手吧,亲自感受到这份美好的逝去,好好体验堕落的第一道前菜……”   恶魔在神父的耳畔嘶嘶吐信,一如伊甸园中诱惑亚当和夏娃品尝禁果的毒蛇。   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缓缓探下,修长的十指,搭在那修长的天鹅颈上,渐渐缩紧的虎口,愈发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和不堪。   神父脸上的笑容,也也随之愈发扭曲灿烂。   然而,距离捏碎这份脆弱,仅仅一线之隔,那双手却骤然停住。   “再等下去的话,她可就要死了呦。”   恶魔低吟提醒,语气中溢满期待和怂恿,言峰绮礼不由陷入深思。   没错,能如此理解自己,想治愈自己的人,很快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自己居然没有悲伤,果然是作为错误出生的。   既然连这个女人,都无法填补自己的缺陷。   那么,是时候让这份错误抹消了。   所以,该死的是他。   而在迎接自己的死亡之前,他需要以丈夫的身份,为自己的妻子,做最后一件事。   言峰绮礼舔了舔嘴唇,深嗅着这份触手可及的愉悦,仿佛已经品尝到了那份美味的菜肴,随即心满意足地抽回指掌,朝向身后的恶魔,幽然开口。   “救她!我可以用自己灵魂,跟你交换,一个圣职者的价值,要远远高过普通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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