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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父与女

   月色清亮。   林玙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望着两株桂花。   这两天气候转凉,桂花含苞,在月色当中很有一番意味。   两株桂花都是成亲之时,他与沈蕴亲手种下的,而树下地里,他两人也亲手埋了酒,等着云嫣出阁之时取出来品尝。   这些故事,还有许多旁的旧事,林玙曾与女儿讲过几次。   可不管他讲上几次,林云嫣又听上几次,父女两人都不会有谁不耐烦,只会乐在其中。   父女之间,失了“母亲”的存在,他要关心得恰到好处,偶尔也会显得疏远,但他们从来不会缺少话题。   十多年了,向来如此。   也就是这些时日,林玙隐约感觉到林云嫣在回避他。   不是讨厌,更不是排斥,林玙很难用言语形容。   若是个小子,他倒能以过来人的经历推导,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孩,偏要当大人,不至于去违背父亲的教导,但能躲着走的时候,溜得飞快。   经过两年捶打,自己就端正了,不用长辈硬追着这里长那里短。   偏他家的是个姑娘。   说起来,他也有个妹妹。   妹妹与云嫣一般年纪时,有母亲在旁,父亲也健在,林玙这位长兄只是“如”父,根本没当过一天爹,以至于真的当爹了就吃不准了。   “父亲。”   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玙转身,见她手中捧着茶盘,便道:“茶不错,闻着就香。”   林云嫣请林玙坐下,倒了一盏茶推给他。   林玙端起来饮了。   林云嫣又续了一盏。   一个饮、一个续,沉默流淌在父女之中,只茶香萦绕鼻尖。   如此一来,林玙越加不晓得从何处开口了。   不过,再难开口也得说,总不能父女之间遇着些什么状况,还得让女儿想办法缓解吧?   “云嫣,”林玙道,“你近来有些不同。”   见林云嫣抬眼看着他,林玙继续说道:“支持你三叔父做买卖,在大门外把许国公府的人顶回去,和云芳去花会、没让她被郑家丫头算计去。   都在说你祖母敢说重话了,你三叔母去退定礼、没给许国公府留情面,今日宫门外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看着是她们有了些变化,可在我看来,你变得更多。”   轻声地,林云嫣问:“父亲是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我没有这么说,”林玙抚着茶盏,道,“这些事情的对与错,我无法分辨、断言,但我知道,你做的一定是你认为正确的。我只是好奇,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你有了变化?”   月光下,林云嫣的长睫颤了颤。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她只能垂着眼。   林玙看在眼中,沉思片刻,再开口时,却是另一个问题:“云嫣,人要是死了,魂魄还会留世吗?”   林云嫣的呼吸一凝。   父亲为何会有此问?   “我认为有,”林玙舒展了长眉,笑容温和,“你说,你母亲会在哪儿看着我们呢?”   林云嫣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能会在桂花树下吧,”林玙斟酌着用词,“我晓得,姑娘家慢慢长大了,不会事事都和父亲说道,但你可能愿意告诉你母亲。   想说的时候,你就站在树下小声说,她会听到的。”   几乎是顷刻间,林云嫣的嗓子眼酸了。   父亲是敏锐的,他注意到了她近些时日的情绪,父爱也是克制的,他不逼迫她说出来,只是希望她别憋在心里。   林云嫣的情绪来源于她自身。   在慈宁宫里睁开眼后,过往的很多经历,好的、不好的,她都能一一接受,在重新掌握机会时用力抓住。   哪怕是和徐简被烧死在大火里,她也没有恐惧多久。   徐简的腿没断,徐简也跟她一样,只这两点,就让林云嫣舒坦多了。   唯一硬生生卡在她心底里的,只有“父亲”。   祖母病故后,林家渐渐散了。   这是父亲的主意。   哪怕诚意伯府不在了,林家已经跌落尘埃,只要他们一家还聚在一起,还在京中生存,那迟早还会被牵连。   等到了那时候,大抵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此前无法和离归家,出事后被逼守着佛堂的大姐逃出了许国公府,黄氏带着女儿去投奔娘家兄弟。   三房、四房亦是各奔东西,只求能寻一处安身之地。   父亲也离开了,一走半年,回京待上一旬,又走得没有踪迹。   林云嫣看出父亲在调查些什么,可她问起时,父亲只是摇头:“不到时候。”   再后来,她和徐简被困于关中小镇,父亲不知从何得了消息,一路赶来救她。   他们艰难逃了出来,夜色浓浓中,一支流箭射中父亲后背……   那时参辰已经遇害,玄肃往前头探路去了,林云嫣推着徐简的轮椅,徐简则专心致志指点方向,奔逃关头,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父亲中箭。   等终于脱了险境、与玄肃会合,林云嫣才看到了那支箭。   此时再拔箭治疗,也无多少成效了。   撑着最后的一口气,父亲说了他所有的发现。   “圣上重病,于成寿宫休养,朝政由太子掌控,除了他之外,好似无人见到圣上,连平亲王都没能进去成寿宫。”   “三皇子与晋王私下往来甚密。”   “太子十有八九去见过永济宫那位。”   “德荣长公主很可能已经薨了。”   ……   有一些与林云嫣他们掌握的消息能对得上,有一些是新知。   父亲只来得及交代这些,于天明时撒手。   而他们只能匆匆将他掩埋入土,再次踏上追寻真相的路。   父亲留给她的,是跪在祖母床前泣不成声的悲痛背影,是满身是血、精疲力竭的苍白面容。   只要一回想起那两幕,林云嫣心中就梗塞得厉害。   也正是这种梗塞,让她下意识地回避,叫父亲看出了端倪。   “不用着急,”见她心不在焉,林玙抿了一口茶,“何时想说便何时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又不叫你考状元。”   科举要好好定布局、写文章,与父母絮絮叨叨,又何须章法?   林云嫣轻笑出声。   她还总念着让祖母有话直说呢,今儿落到自己头上,却也是语塞了。   这算不算“近乡情怯”?   “我倒是真的挺想考状元的,”林云嫣的语调轻松起来,“却没有这个机会。”   考不了,却能当状元郎的“二东家”。   算算时间,老实巷的清理事宜应当差不多了,明日她要寻陈桂一趟。   得挖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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