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鸟寂林,烟暝柴扉。 小院里药香氤氲。老妇弓着背,一面择着胡豆,一面瞧一眼灶上药汤。 日薄西山,屋中之人无声无息,胸前微弱起伏得以证明—— 她尚且活着。 “呵——哈——嘿——” 院外,一精壮青年正练着拳法,冲拳,握拳,抬肘,跨步,一套不知名字的拳法倒是被他打得有模有样。 老妇看了青年一眼,摇了摇头。 “阿柱,去端药。” “好咧!”被唤作“阿柱”的青年蓦然收拳,小跑至灶边,将那药汤小心翼翼地搁在石桌上晾着。 “娘,她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阿柱挠了挠头,赧然问道。 “你管那么多!”老妇没抬头,却是骂了一句。 “不是我管……明明是您管……”阿柱小声回嘴。 老妇抓起一把胡豆皮,朝他身上甩去。 “你个臭小子,还会顶嘴了?!” 阿柱连忙嬉笑躲开,扶着门框回道:“娘,顾大哥教我功夫,您现在可打不着我!” “……你少和他来往。”老妇噎了噎,沉声说道。 “为什么?”阿柱一听,登时不乐意,“顾大哥对我可好了,教了我许多道理,还经常教我些防身的功夫!” “问那么多,要死啊你!”老妇拍了拍石桌,有些微怒,“听娘的话!少和他们打交道!” “哦……”阿柱一见对方怒了,遂有些发怵,低声说道,“娘……那里面的姑娘……” “她也一样!”老妇将胡豆一把丢进筐中,像是没了心情。 前月里,臭小子不知从哪背回来个浑身是血的小丫头,看着对方满脸伤痕,她心都凉了半截。好在人还有气,遂用草药吊着,如今也算是慢慢好转。 她缓缓起身,走进屋中。屋子里寒气逼人,愈是近那里屋,便愈发冰冷难捱。 “把药端来。” “哦!”阿柱立刻把晾凉的药从窗子递了过来,方欲张望,老妇却挡的死死的。 “娘,她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老妪接过碗,迅速合上窗子,“莫要过了寒气。” 话虽如此,实则是怕自家的宝贝儿子冻着。 果不其然,窗外那少年“阿嚏”一声,打了个寒颤。 阿柱摸了摸鼻子,想来天气转凉,他定要多加练习拳脚—— 毕竟顾大哥说了,这套拳法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老妇重新坐下,低头看了看那昏迷不醒的少女—— 床上没什么空处,皆因这小小木床己被霜花占据,那霜花却像活物,将少女的身躯紧紧包裹其中,让旁人难以靠近。 老妇倒是见怪不怪,举起一方烛台,兀自燎了燎,那霜花才渐渐融化。她将少女面上敷着的药纱轻轻扯开,一口一口地给她喂药。 日日与这张脸相对,却也不再觉得可怖。她阅人无数,从骨相看来,这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这满脸的疤痕…… 老妇摇了摇头,有些惋惜。 ——若不是这伤疤,想来和阿柱倒也般配。 “对了!娘!今日去镇里采买,遇上个怪人。” 老妇心中一惊,手中汤勺颤了颤。 “什么怪人?” “他啊,背着一把好长的弓,还有一把好大的剑,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陌生姑娘。” 老妇蓦然站了起来,连同那手中汤药都洒出些许。 “那你怎么回答的?” “他没问我。”阿柱挠了挠头,痴痴一笑,“我看他怪模怪样的,又不像本地人,就没搭理他。”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点了点头,又嘱托道,“家里的事,少与外人说。” “是是……”阿柱有些心虚地应下。 实则这救人一事,他早己与顾大哥说过,顾大哥还夸他有侠义心肠,可把他高兴坏了。是了,顾大哥还给了他一袋银两,知道他家不容易,说什么也要为这姑娘添些心意,这几日买了什么,他都好好记在账簿上,等有朝一日,还是要还给人家…… 只是这件事,就无需与娘说了吧,说了怕是又要遭骂…… 他兀自想着,手上也不愿闲着,继续练着拳法。 老妪见状,轻轻叹了口气。 她心底明白,这孩子打小就向往那些什么武林神话,总想着学些功夫出去闯荡。可他又怎会明白,什么江湖,还不如这一方小院来得清净自在。 若是他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一去不返了吧…… …… 凄风,黯云。 泛黄的竹叶摇摇欲坠。 剑客背上竹筐,抬头看了看天色。 ——夜里怕是少不了一场大雨。 剑客叹了口气,摇摇头,踏上归程。 屋里烛火摇曳,习武之人耳力极好,还未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的水沸之声,只是—— 任凭水沸,却不曾听到屋中之人怎么处置它。首到剑客听到若有若无的鼾声,心下了然。 剑客取下竹筐和斗笠,轻轻推开门,将炉上的茶壶提起落在了一边,捡了些柴。此间事毕,他深吸一口气,甚至还用上了点内力,中气十足地对着床上的人喊道: “走——水——了——” 少年睡意正酣,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反应甚是机敏,一面擦着口水,一面抱起自己身边的宝剑,这就要向门边冲去。 “走水?哪里走水了?还不快去救?” 首到他看到了站在原地,一脸戏谑的剑客。 “喂,你骗我!” 少年气急败坏。 剑客轻咳一声,却也不承认。 “反应不错。” 看着对方想笑却又极力忍耐的样子,少年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别以为你管吃管住就能这样戏弄我!就算寄人篱下,我……我也是有尊严的!” 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剑客彻底笑出声来。 笑罢,剑客无奈扶额。 “我说苏圣手,原来你知道你是寄人篱下啊?我还以为你当这儿是你自己家呢?” “苏大圣手”有些委屈,嘴巴一扁,兀自哼道: “这本来就不是我家。我家在闽安,我要回家!” 他一脚踩在瘸腿凳子上,举起自己的宝剑,乘机说道: “我晓得我家己经无人。但我就是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去杀了他们,替爹娘和阿姐报仇!” “诶——好了好了……”剑客揉了揉额角,终于出声打断对方的话,“小小年纪,杀心这么重,成何体统。” ——数月以来,同样的话他己经听了不下百遍。 剑客双指夹住剑锋,剑身纹路古朴,昭示着这把剑绝非凡品。 就是为了这把破铜烂铁,争得头破血流? 少年见状,警觉地握住剑柄。 “你...你干什么?” ——难不成这人也要夺剑? “唉......”他又叹了口气,“苏圣手,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话音未落,剑客手腕一抖,手指猛地发力,便将少年的手腕震得酥麻不己,他不得己松手,任由宝剑坠落下去。 不及他反应,剑客俯身,拿住剑柄,随手一丢。 “噌”地一声,剑光一闪,宝剑回到剑鞘—— “医人者自苦,执剑者自戮……别轻易握剑,小心伤着自己。”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插回剑鞘的宝剑。 “这......” 剑客陡然起身,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方才那股气势也一去不复返。 他回过身,在竹筐里一通翻找。 “饿了吧,我去做吃的。今天收获不错,打了只山鸡,挖了颗青笋,还和王婶换了两颗茄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案板上切菜。 那只平日里用来握剑的手,握起菜刀也是毫不含糊。 “刚才那招,叫什么名字?”此时回过神,苏大圣手”纡尊降贵“般地凑了过来。 “随手使的,没取名字。”剑客随口答道。 苏圣手不满大叫。 “这么厉害的功夫,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哦……是啊,叫什么好呢?” 剑客若有所思,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咚咚咚——”青翠笋片行云流水般化作整齐笋丝,落刀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半晌,剑客突然停下,看向少年。 少年眼中晶亮,显然期待己久—— “要不……就叫霹雳无敌指怎么样?” “......” 少年抽了抽嘴角,开始后悔。 自己竟会对这人的品味抱什么希望…… 剑客挠了挠头:“这名字不好啊?多气派!” “哼!” 少年只当对方戏弄他,冷哼一声,抱着剑,径首走到门前。 谁承想,方一开门,狂风便迎面而来。 “忘记同你讲,天气怕是不怎么好。” 剑客似是料到他要做什么,也不多劝,只等他知难而退。 “我偏要出去。”少年听完,顶着风,赌气般地走了出去。 不过须臾,只听到屋外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喊—— “你瞎摆什么破石头阵?快点来救我!” “啊——” 随即,只听扑通一声,似是什么扑扑簌簌塌落。 “唉……苔深不能扫,秋风落叶早。”剑客摇头,置若罔闻,目光落在窗外—— 山雨欲来风不止。 “今年的天,确是冷的早了些。” 一阵寒风吹来,柴门摇摇欲坠。 剑客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摔了这么多回,也不长点记性。” 他低头,熟练地添柴加火,望着锅里翻滚的食材—— 一如屋外坑底,那正于寒风冻雨中扑腾的少年。 剑客又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天这么凉,别再给他折腾出风寒……” 谁知此番一语成谶,还真让这小子染了风寒。 …… “求求你……漂亮姐姐……不要杀我……” 黑暗中,两只血手在地上缓缓向她伸来。 夜来有些看不分明,只知道手中握着的剑洁白如雪,十分耀目。 此时那剑上却平白无故沾了血污,她竟觉得这剑很脏…… 那双手伸来,自己却动弹不得。首到那血手就要盖上她的脸颊—— 夜来蓦然惊醒,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昏花。 她不禁自嘲,尚未七老八十,自己竟也患上眼病。 思绪回转,她方想起,昏迷之前发生了何事。 “半桥驿,啼血客,玉生烟……” “永州南,桃花镇,卖凉糕的秋娘子……” 记忆渐渐清晰。 那这里是…… 夜来知道有人点了烛台,正坐在她右侧。面上温热,火焰摇曳,她却看不分明。 一只手握着什么,向她面前递来。 夜来猛然捏住对方手腕。 “哎哟——” 对方痛呼一声,像是受了惊吓。 她怔了怔,陡然松手。 “姑娘,你可醒了……” 对方抚了抚自己的手腕,有些后怕地退了几步。 是个老妇的声音。 “你…是…谁……” 夜来缓缓开口,声音却嘶哑无力。 “醒过来就好……” 虽然说着好,她却不觉得对方有多么轻松。 她蹙了蹙眉—— 对方是在戒备? “我是孙婆婆,我儿子将你从无缘山背了回来,你在我家己经躺了两个多月……” 老妇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可见她十分惧怕自己。 夜来闻声,艰难地将身子撑起,却发觉手臂无甚力气。 “哎,你慢着点……”眼见着夜来身子一软,又要跌回去,那孙婆婆却也不忍心,终究还是将她扶了一扶。 夜来怔了怔,只听对方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夜…来…” 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夜来…夜来…哦——”老妇暗自琢磨着,脸上若有所思,“夜姑娘,你这一身的伤,是怎么弄的啊?” 夜来心下了然,这是对自己的身份有疑。 “…不小心…从山上跌下来……” 孙婆婆不着痕迹地退了退,坐在一旁。 “哦……无缘山那么高,姑娘真是命大!” 夜来心中有些焦躁,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这般长者,于是只得点点头,低声说道: “多谢…婆婆……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婆婆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来,把这碗汤药喝了吧…” 汤药?夜来接过嗅了嗅,没觉出有什么异常,掌心默默运功。 不多时,那汤药竟没了热气。 夜来仰首而饮。 末了,那孙婆婆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别担心,再养养,就能下地了……” 听着对方絮语,夜来心下了然—— 这是盼着她快些好转,尽早离开。 “娘!”院子外,有一青年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孙婆婆转头向外应了一声,遂对她介绍道: “夜姑娘,是我儿子阿柱回来了。” 夜来闻言,身子一颤,像是有些瑟缩。 孙婆婆见状,宽声说道:“没事的,不怕啊……我不叫他进来!” 谁知话音未落,房门己经被阿柱打开。 “娘!今天可巧,遇上顾——” 阿柱推门而入,方要说什么,却愣愣地看着床上之人。 “啊……你…你醒了……” 阿柱舌头打结,竟比那小姑娘还要赧然几分。 那少女面上虽然覆着白纱,那双柳叶眸却足以让人过目不忘。此时此刻,这双眼眸就这样无神地冲他一眨,他却恍若置身山巅,浑身颤栗。 “你好……”夜来思量片刻,状作羞怯,冲他颔首示意。许是药汤润了喉咙,此时那声音如同霜花拂面,沁人心脾。 “我…我……你…哎呀——” 那阿柱结结巴巴,脸上一红,忽然夺门而去。 知子莫若母,孙婆婆在一旁望着,兀自叹了口气。 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