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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扫尘(四)

打杂小二的吐槽日常 凉簑 2529 2024-07-11 05:14
   飞羽翌日醒来,面见的是从窗外投进来的三两缕温柔的晨光,有细小微尘于那空中的光中自由浮游,轻盈得恰似毫无重量。    它眨巴眨巴双眼,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心想这凡间居然还有如同山中那么安静的时候。    对于飞羽而言,它没有什么赖床的习惯,它只是在出山后,第一次觉得没有追杀,没有喧嚣的清晨是如此安静且美好的,便放任自己意识放空了好一会儿。    待到听见略沉重的脚步声,它猛然聚拢自己的意识,翻身就下了床去开门。    门外长廊尽头,老僧刚打水回来,正在将肩上担着的两个大木桶卸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老僧先是费力地大喘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地提起木桶将水倾倒进缸里。    倾泻的水声哗啦啦,有几滴顽皮的水珠不听话地跳到自己乐意的地方,看似在追逐自由,实则下一刻就伴随着大地的召唤坠入泥尘,洇出几朵小小的深色花儿。    “嘶——”老僧本在倒水,刚倒好第一桶,便喘了几口气,将气喘顺了,才去够第二桶。然而这一下却没能提稳,木桶又重重地摔在地,溅出了少许水花,将原来深色那几朵都覆盖在大片深色中。    不巧的是,老僧的脚也未能幸免,被木桶砸得生疼。他心想,阿弥陀佛,这下恐怕是少不得要青紫肿胀。    飞羽将一切看在眼里,一时出神没来得及阻止木桶砸到老僧也就罢了,它迈开自己的小短腿跑过来,拦住又要提水桶的老僧,就去撩他僧袍下摆。    老僧一愣,没有说话,由着它将下摆撩开,露出半旧的鞋,因为方才被砸了个正好,这会鞋子前端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压痕,经过大力摩擦,比周遭布料显得更泛白一些。    飞羽皱起自己灵秀的眉,抬起头用那双圆润的眼看着他,问:“搬不动……为什么……要勉强?”    “小施主莫担心,只是皮肉伤,许会肿胀,施药几日,加之注意些便可。”老僧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眼神。    它看着他,不是常见的心疼和埋怨眼神,而是不解。    这鸟儿不懂人类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    飞羽皱着眉宇思索了一小会儿,就用它那短且看上去和幼童一般没有缚鸡之力的双手去提水桶。    老僧一惊,倒不是觉得它抬得起来,毕竟那水桶都有三分之二个飞羽高了,就怕它也不小心伤到自己,但是他刚刚伸出手准备阻止,还没等他碰到木桶,飞羽已经面不改色地将木桶提起来,幼白的手臂稳稳当当地提着,没有一点吃力的迹象。    他沉默了。    飞羽当然不知道他的心路历程,它现在被自己的身高限制了。它还比水缸矮一寸,哪怕有大力气,也不可能脚踏实地地将水倒进去。    于是它瞳孔中孔雀绿的光芒一闪,周身运转起无色的气流,将它稳稳地托离地面,就停滞在与水缸持平的半空,又流畅地倒水,最后安然落地。    老僧捻着佛珠,暗暗念了几句佛号,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    飞羽将空木桶放在一边,双手翻向自己,看着这幼嫩白皙的掌心,几十斤的重量没能在上面留下一点红色痕迹,但它的惊异丝毫不减。    在记忆中,它们化身为人形之后的三年里,它们是最脆弱的。倒不是完全用不出法力,但是受限于和人类一样脆弱的躯壳,用法力时需要大大小心。    当然方才不过是一个小术法,对躯体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它惊异的是,自己的身体好像也和人类不一样,没有哪个人类,提几十斤水手上一点红也不见吧?    更别说是三岁的幼童长相。    飞羽越发觉得自己的化形不简单,它又抬头看着老僧,瞳孔中略过思索,一切都与这座破庙有关,老僧可是庙里唯一的人。    但是它不知道怎么说,它能感觉到的,人类恐怕感觉不到,于是犹豫半晌,还是说道:“以后……我来打水吧。”    老僧合十躬身行礼,微微一笑,道:“那便劳烦小施主了。”    他年纪大了,估计时日无多,虽然一生孤独惯了,到了大半身子入土的这时候,心头反而扬起了一抹贪恋,想多一个人陪着,或者是妖也行。    此后的五年时间,他们相互依赖。    飞羽每日迈着小短腿,用它看上去羸弱的身体扛起每日的用水,它蹦蹦跳跳地,常常被过于茂盛的灌木把身影遮全了,双掌将木桶抬起奔跑,好像是木桶成了精怪似的在山林中穿行。    而老僧就负责洒扫和炊事,大部分时间就点了一炷香,常伴佛像左右,端坐在蒲团之上,闭着双目,捻着佛珠,唇轻轻翕动,念着只有他和佛可以听见的经法。    日子一天天流逝,从微尘浮游的窗子跳跃到清香弥漫的菜圃,又翻过青碧离离的池水,趟过在火中噼里啪啦的柴,显得悠闲又舒适。    飞羽尝试着寻找寺中有什么珍奇宝贝可以帮助它化形,然而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便放弃寻找了。冥冥之中一切皆有缘法,将要遇见时自会遇见,于是深受佛法熏陶的它便放弃了主动出击。    而它最近的烦恼,是老僧。    大概是年纪真的大了,他本就干瘦,如今越发清减,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僧袍被风吹过时,几乎就薄如纸片,下一秒要飞去了似的。    原本虽然清淡但还算可口的素斋,近来不是放多了盐,显得齁咸,就是放少了,显得无味,甚至压不住菜的土腥味。更关键的是,老僧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    飞羽知道,世间万物的寿命是有限的。坚硬的磐石看似不可击溃,却会被雨水渗透,会被风沙磨损,会被时间一点一点侵蚀,从坚固到松散,最终化作一捧沙尘,连归处都遍布五湖四海,哪怕是拼凑,也不知上哪里找全。    更别说人,区区几十年的光景,便会从赤条条的婴儿变作白骨下葬。    可是它不是草木,不是没有灵智的凡鸟,它有感情,让它一天天看着老僧不可逆转地走向死亡,实在是很残忍的事情。    它并不是不知道人会轮回,可轮回之后,那还是他吗?    飞羽无声地跨过门槛,就默默地看着老僧念经的背影。如人类七八岁孩童一般模样的它看了很久,又忍不住颓然地垂下头,发现自己好像真的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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