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无相(七)
武湘暂时不急着使用那道咒印。一来,她不知道一旦画成这个咒印会付出什么代价;二来,她还有未竟的心愿。 她想在死之前,再见一眼她的弟弟,武立。 她想知道为什么,从前在襁褓里只知道撒娇求抱的弟弟,如今已经冷血无情到能把亲姐姐卖进青楼。 于是她强忍着每日的折辱,静静地等一个机会。而这一等,就是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她接待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她雾湘冷美人的名头传遍周遭几座镇子,艳压十里八乡的花色。可是她越是能给邵燕挣得盆满钵满,邵燕便看她看得越严。 邵燕是真正在风月场混久了的聪明人,她看得出一个姑娘是在想放弃逃离安心挣钱,还是在想忍辱负重寻找自由的契机。 楼里曾经有无数姑娘最后自甘风尘,但是武湘却不在其中。她的眼神很久不清亮,但是每时每刻不在冷眼旁观。她一直将自己当做局外人,哪怕自己正被压在身下。 所以,邵燕不敢丝毫放松。 武湘每每想到这里就暗自咬紧银牙,那左手掌心只有她能看见的咒印隔三差五会发热,提醒她还有事情没做。 可是她没想到,这次不是她自己等到天光大亮。 她向来不管今夜的主顾是谁,左右对她而言都是包夫子的脸。都几年过去了,她早就习惯了,再也不会疼,不会痛苦到昏厥,不会做噩梦惊醒。 但是当她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床上时,隔着珠帘,等来的是阔别许久不见的武立。 他快十七岁了,身量抽高了一大截,肩膀也宽厚了一些,那张清秀的脸也没有从前那么瘦削,看着是多了一点肉。再看衣着打扮,和从前那身扛柴火的灰色短衣比起来,现在穿上了缎面的衣物,看来生活不错。 武湘本以为自己看到他会冲上去揪他领子,然后大吼着问他为什么放弃姐姐。可是她比自己想象得平静多了,她只是因为猝不及防见到武立感到有点惊讶。 “姐姐,我来见你了。”武立依旧和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一样冷漠,甚至这句问候语都不带任何情绪。他和武湘行尸走肉的程度比起来,其实差不太多。 恰巧窗台吹来一阵风,把隔壁巷子里末期的杏花香吹进来,将珠帘吹乱了,琳琅轻响。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武湘透过乱晃的珠帘看着他,恍惚间好像看到那年他曾经裹紧她抱得死死的,在崩溃大哭。 “我以为,”武湘轻笑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你不曾当我是姐姐。”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恨你。”他用这毫无起伏的声音说着,那双冷漠的眼睛对上她的,“家里为什么没落?爹娘为什么离世?都是因为你。” 这时候武湘得到了她要的答案,可是她觉得很荒谬,于是不知怎么又无力地笑了笑,问道:“我以为你会恨那个男人,原来是恨我吗?” “我当然恨他!”这时候他突然加重了语气,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那双眼翻涌起浓烈的恨意,反而显得鲜活许多,“可若非你的脸,家里岂会遭遇这等灾祸!” “所以,你要我用这张脸去伺候其他更多男人?”武湘觉得十分荒诞可笑,于是她笑着笑着,一滴透明澄净的泪从眼角滴落,她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这就是你的报复?” “我不应该恨你吗?”武立捏紧拳头,脖颈青筋暴起。 “你的意思是,姐姐长了一副狐媚相,活该被男人欺负,是吗?”武湘突然停止了颤抖,那纤细的手指摸过下颌骨,那一瞬间的绝望竟然美艳至极。 武立看着她那突然锐利起来的眼神,一时竟不敢直视,忙侧过脸,僵硬地扯开话题:“我是来还你东西的……” 武湘顺着他的指引看向他身侧地面上,那里放置着一坛带泥的酒和一支杏花银簪。 那些泛了黄的少女心事,忽然又涌上心头。 可是她没急着去开那坛酒,而是轻启红唇发问。 “我听闻,去年镇上考上了一位武秀才,姐姐是不是还没恭喜你?” “资助你的员外在你那年生辰前几日恰巧病死了,你是哪里来的钱继续读书考试呢?” “是卖了姐姐,立儿,姐姐猜得可对?” 武湘平静地问着,只看到武立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 “你究竟恨不恨我,还是说你就拿着这一点当做借口去告诉自己,你卖掉姐姐这件事没错?” “我没有!”武立被无情戳穿那层遮羞布,便猛然抬头看着她,恶狠狠地吼道,“我怎么可能有错?错的明明是你!是你害我家破人亡!” 武湘任他控诉,她拆开了那坛酒,一股醇香悠悠弥漫开来。 这是武湘出生那年,爹爹亲手替她埋下的女儿红,是对她嫁给如意郎君的祝福。可是爹爹,她是长成绝色美艳的模样了,却还是找不到如意郎君啊。 武立闻到酒香,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说到底,他自欺欺人那么久,再嘴硬也抵不过真相残酷:他就是一个拿着受害者有罪论给自己粉饰太平的烂人。 “武立,你走吧。”武湘已经不是从前一杯就倒的小姑娘了,她被灌了那么多酒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所以她对着酒坛口喝了一大口。 酒液滑入喉咙,不辣,反而带着些甜,然后才隐隐从胃里开始烧了点火,向身体四处席卷。 原来女儿红是这个味道。 武湘明明已经有了很好的酒量,可这一口下肚却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她四岁,偷偷抿了一口梨花白,醉得只知道数星星,挣得李氏好一顿说教。 于是她不看那人踉跄离开的样子,而是冲着眼前的李氏撒娇:“娘亲,湘儿知错了,就这一次,湘儿保证日后再也不喝酒了……” 她撒娇了很久,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于是她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的,当真是可怜极了。 最后,她拿起那根杏花簪子,对着素腕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如同小蛇缓缓游走。 她边大口喝酒,边蘸着自己的血,开始画那个早已熟记于心的咒印。就让一切在杏花最末时,彻底结束,封上湿泥,再也不被开坛。 那眉眼,又一次弯如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