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做完今日的洒扫功课，便回到了自己房间——正红是个绝不压榨员工的好老板，哪怕老僧看上去是个不需要房间的扫把精。 　　 他惯例是要控制一张半湿毛巾给自己擦擦尘灰的，而今擦到他灵眼所在的那枚小小梵文时，一小段记忆浮现，伴随着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巫祺体恤老人家，也不管他是个扫把精，硬是天天给他提桶水，方便他洒扫。 　　 刚刚提水时，大抵是地面受了水的润泽变得光滑，小姑娘一时脚滑不慎给他打湿了半边身子。于是小姑娘满脸歉意给他干布时，恰巧发现了他的灵眼，问道：“那是什么花纹么？” 　　 “贫僧的灵眼，”他愣了愣，继续说道，“是字。” 　　 巫祺素来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这会儿自然就多问了一句：“诶，那是什么字啊？” 　　 他沉默了。 　　 大概是沉默太久，巫祺自以为是戳到了老僧什么过往的伤，有点慌，便摆手说：“我，并非有意冒犯，我……” 　　 老僧打断了她，说：“是飞羽的羽字。” 　　 记忆如同一张蜘蛛网，丝丝缕缕编织在一起，将过往的悲喜包裹妥当，让它们在漫长岁月长河中浸泡发酵，弥漫出一点佛香一般的苦味来。 　　 但是人若去追寻太久远时空的记忆，欢喜还可能赢得一抹温柔笑意，痛苦也许也只能换来一声释然叹息。 　　 他作为老僧的一生曾经有过名字，叫尤岿。 　　 这是血从身上的无数口子慢慢涌出来，面对佛祖，释然放下那一刻，他才记起来的。 　　 准确讲，他在每一生都叫做尤岿。 　　 他闭上了灵眼，去感受中空的竿子身躯里，那微不可闻的跳动声，又沉入了飞羽的记忆。 　　 飞羽将他三次艰苦入世磨砺后才长成的心脏从胸口挖出来，没有一点点不舍得，他从未如此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且他坚信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 　　 世人谣传长明食人，金羽可长生，也算不得全是谣传。 　　 在得到天道认可的时刻，他知道那颗跳动着的心可以护一个人永生。 　　 但他很怕，他要救的不是一个陪伴他两世成长的凡人，而是一个入了轮回的旧神，他怕仅仅是一颗心不够，于是将自己重造身躯的金羽一并用上了。 　　 他知道在这里死去是尤岿的命，生气早就散了，便不再强求复活，于是用这颗心凝聚了尤岿轮回后散落四海的神力，让尤岿永作生魂，免去轮回之苦。 　　 他将金羽凝成神的密语，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尤岿怀中的扫帚上，成为他的守护神。 　　 尤岿是个神，和冥族一样，他的名字是天道起的。 　　 他第一次遇见长明，是在那个碧波荡漾的湖里，一只骄傲又瑰丽的鸟沐浴着湖水，冲他们发出挑衅一样的鸣叫。 　　 认识的时候他说，天道给所有祂创造的生灵都起了名字。 　　 可它源生自被天道遗忘的小小碎片，天道疏忽了，这还有一个小孩子没有名字啊。 　　 但是神鸟自诩独一无二，觉得世间只有它一只，又何必有名字呢？ 　　 于是他左思右想，还是给它起名叫做“长明”。 　　 神鸟灵智开了，很聪明，但没跟其他生灵打过交道，总显得幼稚又天真。它喜欢在九重天展开洁白双翼飞来飞去，但它不知道，日光下，它穿破云端，金羽如同细闪流光。 　　 明亮灿烂得像尤岿午夜偶遇的流星雨。 　　 于是他叫它长明，希望它永远天真自由，翱翔天际。 　　 数万年的时光里，他用一双手捏造万物，而长明在他身侧围观，偶尔也会帮忙打个杂，他总觉得自己是替天道养了一个小孩子。 　　 于是就想着，生灵代际之间的传承确实像他和它这样。 　　 有一次他准备着画一个人族的草图交给族长，长明也在一侧，便笑着同它说道：“长明啊，族长说接下来该创造人了。” 　　 “什么是人？”长明歪了歪头，问道。 　　 尤岿一愣，想着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话解释说：“额……就是和我们神冥两族一样，有手有脚有心跳的，但是脆弱一点的生灵。” 　　 “心跳？”长明显得更加疑惑了。 　　 于是他把右手慢慢抬起捂住胸口，认认真真吐出一口浊气，几乎是用虔诚到深沉的语气说：“是天道赠与的七情六欲。” 　　 彼时的长明能够轻易幻化出成年人形，也笨拙学着他捂住胸口，却摸了个空，声线没有半点起伏，说道：“那我没有心跳。” 　　 然后被尤岿笑着打了岔，他见长明神色没有异常，便觉得它应该没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它当然没有心跳，因为它还不算完整的生灵啊。但是没关系，慢慢来，长明一定会长大，成为神族的一份子。 　　 只是尤岿没有想到，这天大的旗子就这么立好了。 　　 那是一场浩劫，天地陷入黑暗之中，神族匆忙应对，最终几乎是战到只剩零星几位。 　　 几位神族咬着牙，决心献祭天地。 　　 尤岿咬着下唇，问：“你真的愿意？” 　　 长明却十分无所谓地说：“愿意啊，我本来就是边角料嘛，这会儿出份力给天道补个空子也是正常的。” 　　 可是尤岿却不忍心，长明说得轻巧，实际上这个空子，得耗去它绝大部分修为才补得上。 　　 “诶，”长明钻进给自己准备好的巢穴里，睁着圆眼问道，“你不骗我吧？我醒过来，你还在吧？” 　　 尤岿又捂住了心口，用自己微疼的心跳说：“我不骗你。” 　　 对神而言，这等同于不可违背的誓言，于是长明满意地陷入休眠。 　　 然后他做了约定好的剩下的事情，又将做了没约定的事情——长明关于这场浩劫的记忆就此被它最信赖的神给封印了。 　　 他抬头望着九重天上那片虚无缥缈的云，望穿云纱，能隐约“望”到那道“空子”。 　　 神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要将自己献祭给挚爱的天地，也要保护好这个小孩子的世界。 　　 待到他又给长明起了名字，待到这名字获得天道首肯，待到小孩子散尽魂魄回归天地只剩下一枚古字，后面的数千年时光里，他是长成各种命苦模样的尤岿。 　　 是落魄秀才，是山野大夫，是蓬头乞儿，也是佛前扫地僧。 　　 “前不久方知，贫僧俗名，乃是天道有意而为。” 　　 巫祺听了个神话故事，还觉得意犹未尽，于是追问道：“何解？” 　　 “永生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