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前，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头，有一间不知名的破烂寺庙。 　　 说不知名是非常合适的，毕竟这里离城里隔着十几里路，而哪怕是离这里最近的小村，也隔着三里路和一大片郁郁葱葱的丛林。 　　 说破烂也是非常合适的，这座寺庙说是寺庙，实际上也就弹丸大点的地方，只供奉着一尊佛像，连带着有两三间矮屋罢了。 　　 更别说隔壁那座山上有个金碧辉煌、声名远扬，还有着官方供奉盖章灵验的大寺庙。这就导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破寺庙别说香火鼎盛与否，方圆二十里内，也不知道有没有十个人知道这还有一座庙。 　　 而老僧的故事就在这里展开。他是这座破烂庙宇里唯一的僧人。 　　 他已经年近古稀了，常年披着一身破旧发白的灰色僧衣，手持一串普通佛珠，嘴唇翕动念着第二人听不清的佛法，虽然身材矮小，并且干瘦得甚至有些嶙峋，但身子骨颇硬朗，还能一力撑起寺庙的运营。 　　 他每日晨起洒扫，拿寺庙里的扫把，打扫昨夜飞鸟留下的秽物，半晌后，他细细打量着院子，确定已然干净，便扫把安稳放好。 　　 这时天边未完全亮，还有些阴沉的雾霭。 　　 他走出自己的住房，来到寺庙最宽敞的房里，手持佛珠双手合十，向那安静端坐了将近百年的佛像又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接下来他还手拿着两个空的大木桶，徒步下山去。在与村落相隔的山野丛林里，孕育着一眼甘甜澄澈的泉水，虽然一般只有老僧渴饮，但他知道这泉水值得达官贵人们用来冲泡罕见珍贵的茶叶。 　　 但它生长在空寂的深山野林里，便和寺庙，和老僧一样几乎无人问津。 　　 老僧虽然年迈，但一直身体很好，只是年初下了一个冬天的暴雪，而破庙的庙顶四处漏风，他因此病了一场，此后便一直有些力不从心，已经不复去年的健步如飞。但他还是比很多同龄老人都康健。 　　 今天老僧来的时候，正好有一只小鹿在低着温顺的眉眼小心翼翼地探出软舌舔食泉水。 　　 在幽林葱郁的光影下，在山泉汩汩的源头，它是那样安静而悠闲，哪怕是耳朵微微动了几下，它用自己仿佛盈着水雾的眼看向老僧，也没有丝毫的意外和惊慌。它眨了眨眼，发出一声低吟，像是跟他打招呼，然后迈着优雅的步伐，慢慢沿着来路，向曲径通幽处走去。 　　 老僧也冲它双手合十打了招呼，又很有耐心地目送它远去，在这寂静的山林里，他生活了几十年，和周边温柔可爱的邻居都已经很熟悉了。 　　 待到小鹿彻底离开，老僧又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开始从桶里拿出一个大半个葫芦制成的水瓢，蹑手蹑脚地走到山泉汇聚成的一小池清澈见底的泉潭中舀水。 　　 青苔娇嫩可爱地趴伏在沉默不语的石缝间，甚至骄傲嚣张地将池底的石面也占了点点地盘，点缀出青碧的星星。清冽的泉水从源头淌下，沿着小小的溪流，汇入这几块大石围成的小池里，然后满溢出来，又顺着一个小缺口流出去，肆意地奔向远方。 　　 小鹿喜欢在源头下面一点点舔食泉水，而后顺便将周遭一点点娇嫩青翠的野草嚼了，不求饱腹，只求一个意趣罢了。 　　 但是老僧为了方便，还是就着小池子舀水。当他盛满两大桶时，池子中的水已经快见底了，但源源不断的溪流依旧在汇入，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池水也在慢慢升高，想来过不久又可以从大石的缺口奔逃出去。 　　 但是老僧还有别的功课，不太方便等，便冲着池水告罪，一手提一桶，原路返回。 　　 将两个木桶中的水倒入一个水缸里，然后盖好盖子，防止尘土误入，这便是今日份的用水。 　　 老僧伸了伸腰，仿佛听到有些酸软的血肉之间，有骨头嘎吱作响，不禁暗自感慨，人老了，体力也不如从前了。 　　 他又小心翼翼地伸腰，并揉揉四肢的骨肉，而后又把木桶放好，从仓库拿出来一个竹篓子，往寺后的空地去。 　　 这十尺见方的菜地被分出好几块区域，大部分是种着稻米，那未完全成熟的穗顾自挥洒着，在接下来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它们会逐渐低下头，获得谦逊；还有种着几样成熟快的野菜，一眼过去，绿油油白嫩嫩的一片。 　　 他是不用浇水的。年轻时，他在山寺上方的疏林中还发现一眼泉水，但是偏向黄浊，不宜饮用，但用来浇菜却没有问题。于是他扛着锄头挖了浅浅的小渠，将泉水引下来，绕着菜田绕全了才流下山。 　　 老僧先仔细看看稻穗的情况，古井无波的眼里荡漾出点点笑意，今年的收成倒还不错，看来年初的雪多少也算瑞雪。而后掐了几把野菜，就着渠水随意冲了冲泥土，就填满竹篓子又回到寺中，在灶火台上放好。 　　 又抓了一小把陈米出来，撒在院子里。 　　 有来客，哪怕只是蹭吃贪食的鸟儿，也都是要悉心招待的。 　　 当他做完这些，一轮灿烂的金色太阳从山那头升起，打翻了调色盘似的，将红的、橙的、黄的，甚至青的、紫的、灰的，都洒向不可及的天边，染出瑰丽模样。 　　 接下来，便是点一根浓淡适宜的香，在佛前跪坐，合着双眼，敲着木鱼，一下又一下捻着佛珠，嘴边翕着，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到普贤警众偈，将时光慢慢用虔诚筛过，滤出岁月静好来。 　　 到了日中，一篇佛法恰好念到最末，老僧睁开眼，又低吟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缓缓起身，准备给自己准备素斋。 　　 他向来对餐食没什么要求，此地离城中远，再加上他也没有什么香油钱可以购置山珍海味，多半就烫一下自己种的野菜就应付了。偶尔打水时，途中长着野茄和白菜一类的，若是成熟了，便顺手摘一两个，就当是换口味了又或者是加餐了。 　　 他路过后院时，看见有一只洁白但赤足的鸟儿正啄食陈米，一声鸣叫都不发，安静而警惕，而此时那绿色瞳孔的小眼正对上他的，而后睁大眼睛准备起飞远离此地。 　　 但还没飞起一米高，却猛地摔倒在地。 　　 老僧看得清楚，那洁白双翼下隐藏着灿金色的羽毛，阳光下美丽得不可思议，可本该矫健的左翼却有一个略微凝结的血孔，想必是鸟儿方才太着急，血孔又破裂了，淌出几丝殷红。 　　 它挣扎着要飞起，却只是猛地在地上冲撞着。 　　 老僧念了一声长长的佛号，心想着这几日得照顾好难得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