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因为越往核心去,神殿越密集,力量的结构也越稳定。这是还在圣山时安菲就知道的。 祭司与学者们走出幽深的殿堂,念起晦涩的语句,成千上万的神殿支起一道力量的天幕,与毁灭勉力抗衡。终于,那剧烈的动荡稍稍止息,世界边缘从摧枯拉朽般的轰落变为被蚕食一般的消亡。 然而,人们并不会因此得救。 一个物件在开始损毁前,其内部必定早已满是裂纹。 一个残缺不全的世界,又岂能维持原有的规律?力量失衡的大陆,就像永夜中那些岌岌可危的碎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直接的毁灭放缓了,取而代之的是绵长的灾难—— 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呼啸着席卷了安菲的身体。 - 上山的路大约已经走了一半。碎片里的场景也在逐渐改变。走在路上,郁飞尘若有所感,往天空望了一眼。 还是一片漆黑混沌,但是其中酝酿的那股力量变强了。头顶上的那片天空让郁飞尘觉得压抑。世上能让他觉得压抑的东西并不多。 一片雪花样的碎片没入了郁飞尘的身体。那一瞬间,它放大,然后将他包裹。 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好冷。 ……这是哪里? 周围白茫茫的,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冰。白色冰冷到了极致的时候,像是一种蓝。 好冷。 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僵直迟缓。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这样。 等等,他是谁? 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始终无法浮现,他的身体先动了,跪在地上,用冻伤发红的手指在积雪里笨拙地翻找什么。 ……他有个名字,是镇上的居民,半年前刚刚成年,在木匠手下做学徒。地狱般的严寒三天前忽然降临在这里,四周全是冰雪,城镇里全是冻饿而死的人们化作的亡灵。 沙沙,沙沙。他抬起头来,矮矮的篱笆围墙外,他的邻居面色惨白,浑身覆盖了一层近于蓝色的冰壳,在雪地里缓慢地爬行着,碰到障碍就迟缓地往另一边去。地面上的积雪碰到这具躯体,就变成了更加寒冷的坚冰。 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知道。他听过很多有关亡灵和灾难的故事。 太冷了,他血液的流动在渐渐停止,手臂的动作越来越不听使唤。他必须找到可以点燃的东西,然后…… ——然后生火,生一堆温暖的火,这样,他就能活下来了。 活下来……他就能得救。 想到这里,他本已迟钝麻木的动作中注入了新的勇气,双手疯狂地在雪堆里刨挖,仿佛忘却了严寒。 安息日,安息日,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反复回荡。 安息日过后,神明的福音遍及整个大陆,一切异象都会消弭,一切灾难都会止息,不是吗? 想着神明的福祉,他终于挖到了想要的东西。 ——三捆厚实的稻草,还有稻草下埋着的木柴,它们还没被寒气浸透。 他欣喜若狂地笑起来,抱着它们跌跌撞撞往木屋里去。 木屋有墙,是唯一的风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他还有三根火柴。火柴点燃了一捧稻草,稻草引燃了木柴。温暖的红光亮起来。他没有那么冷了。 身体从僵硬变得轻盈,像一场美梦,他虔诚地闭上眼睛。 神明,您真的在眷顾着您忠诚的子民。 喉咙似乎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为了醒着,他的手指在膝上迟缓地敲打神殿举行典礼时的圣歌的节拍。据说,安息日上也回荡着这首圣歌的节奏。 火渐渐小下去了,他又添了稻草和木柴,温暖的感觉再次席卷全身。火光里,他好像看见一道朦胧的影子。 那道影子穿着雪白一色的衣袍,有让人心生温暖的金色的长发,好像在越过火光温和地看着他。 他立刻颤栗起来,心中想起神殿对神明的形容,想起参与了安息日的盛会的同乡激动人心的描述。他们说过,神殿的主人就是这个样子——神明就是这个样子。 是啊,除了怜悯众生的神明,还有谁会在如此绝望的时刻出现在他面前呢? 火又小了,他将所有的木柴都堆上去。这次,他清晰地看见那双平静的双目,像曦光下的湖水。 您是……来救我的吗? 双目蓄满泪水,他朝那火光中的神明伸出双手,他看见神明好像也向自己伸出手来——可是他却只触碰到炙烫的火舌,而没有牵住神明的衣袖。 火又要熄了。 随着火焰越来越小,神明的影子也渐渐变得缥缈。 他痴痴笑起来,看着自己因为触摸火焰而烫伤溃烂的手,他已经知道了接近神明的方法。 他用这满是伤痕的手生生抱起还未熄灭的木柴,如同抓住神明的福音。他把它们放在木屋的墙下,将最后一捆稻草散开堆在火焰周围。 大火轰然烧起来。 点燃了所有稻草,点燃木屋的梁柱,点燃四面的墙面。 在这铺天盖地的烈火里,他终于看清了神明的脸。 那样美丽,那样神圣,那样岑寂。神明就该是这样,所有疯狂的爱慕和信仰都应归于祂,只要祂向自己伸出手—— “救……我……” 他往火中走去。 灼烫着,眼前越来越亮,那光芒将整个世界都湮灭了。就该这样,神明就该在光与热的最中央。 神明就在他前面了,再走一步就可以碰到。再走一步…… 他伸手向前走出那一步—— 手指却穿过神明的身体,只碰到不存在的虚无。 火光里,什么都没有。 下一秒,燃烧的梁柱轰然坍落,将他的身体砸向地面。 他只觉得痛苦,无尽的痛苦。 无所不能的神明,你分明就站在那里,却为何不给我你曾许诺过的救赎? 为什么? “不……” 安菲怔怔伸出手,他想牵住这孩子伸向他的手,想带他离开这片火海,离开这寒冷的死地。可他伸出手,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他只能看他点起一片狰狞的火海,然后葬身其中。 为什么不能保护他? 为什么救不了他? 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到? 因为……你不在。 当你的子民最迫切、最虔诚地祈求着你的拯救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在永夜。 你不在他们身边。 点起火焰的人大笑着倒在火中,眼前一片血色。烈火吞噬了一切。他永生不得拯救! 生命终结于末路的最后一眼,他终于看清神明眼中的神情,如此悲戚。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他只感到刻骨的寒冷,刻骨的绝望,刻骨的仇恨,刻骨的……愤怒! 碎片终于远去的那一刻,冰冷恨意涌上心头,郁飞尘的本源刹那颤动。 他将其生生压住。 原来,在身体和精神所能经受的一切痛苦之外,还有一种如此疯狂的痛苦。 ——在被背叛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