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像那种人?” 像极了安菲的那道声音笑了起来。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这是神殿深处的锁链天平,在漫长岁月之前,偶然“听”到的一段对话。 话语里,其实没有多少信息量,都是他们已知的内容。 但是,先前怪物吐出的话语只让人觉得诡异,这段对话却让他们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空明和平静。 声音的质感如此熟悉,难免有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好像真的曾经有过另一个安菲和另一个他自己,活生生地在神殿里行走。 安菲的眼睫轻轻弯起。拢了拢抱住郁飞尘脖颈的手臂,他低下头。 侧颈处传来一触即分的温凉的触感,像是力量的世界里泛起一道涟漪。 然后,郁飞尘感到安菲抱紧了自己。 好像是在永恒祭坛,他把本源交给安菲用了之后,安菲和他相处时的精神状态,就变得越来越安定了。 不再强调“所有物”那样的话语,也不会忽然变得悲伤或紧张,这人好像终于学会完全信任和放心他了。 安菲挂在他身上,轻得像片羽毛。 能感受到的呼吸起伏越来越轻越绵长,也许,被他背着的人快要睡着了。 “安菲。” “……嗯?” “你觉不觉得,”郁飞尘说,“我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 安菲缓慢地环视四周:“好像是的吧……那你要想办法啦。” “听说你带过……一直很厉害的……”懒懒倦倦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这是一个太诡异的地方。 “审判”的权柄不在意志和力量之中,它可以直接改写世界的规则。人手怪物是概念不变,喉管怪物是修改认知。那么整片空间也可以是“永无尽头”,或是“方向永远错误”。 郁飞尘看着前方的虚空,若有所思。 安菲侧头,饶有兴趣地看他。小郁思考时的神色沉着缜静,很容易让人感到安全。 “你先休息一会。”郁飞尘先将安菲放下了。 血迹斑斑的白袍散在血肉地面上,安菲盘腿坐下,一手支着下颌看着郁飞尘。 果然,小郁多走了几步选了一块没那么多血管起伏的相对平整的地面,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个人有一点微微的洁癖。 半跪下去,郁飞尘伸出手,掌心贴在似在跳动的活着的地面上。 一种奇妙的联系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产生了。 一切有形之物,皆是力量显化。一切秩序运行,皆由意志主导。 至于凌驾于力量与意志之外的“裁决”的权柄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肉眼不能观看,灵魂也无法体会。如果它要对其中的两个人设下障碍,那会是他们难以破解的东西。 但是,力量、意志、裁决,共同构成了整个世界,它们相互依存,无法分割。 所以,他仍然有办法破解这里的障眼法。 无形的波动在空间里蔓延,一层又一层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 先控制这里全部的力量。 当一切力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它们原本的意志也就随之泯灭了。 “裁决”即使在位格上高于他们两个,也需要用力量与意志的手段才能对现实世界施加影响。 而当这两者都被剥离,它的本来面目也将浮出水面。 从前的郁飞尘做不到这种事,那时他只知道自己的本源适用于攻击和毁灭。 然而,参与了迷雾之都复苏又陨灭的整个过程,又在这个奇异的世界里逼退了两种怪物后,他对自己能力的认识已经逐渐改变。 安菲能做到的,他似乎都可以做到。 安菲难以毁灭的,他也能施以毁灭。 力量的涟漪波及整个世界,一切都在剧烈震动。以郁飞尘所在之处为核心,血肉世界轰然崩塌陷落。 那一刻,郁飞尘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周围有很多东西,但是看不清,像是一瞬间被塞入了过多的信息量,却无法理解它们。 人的眼睛是感受的器官,大脑是理解的器官。 可是,世界的本质,却是人无法感受,也无法理解之物。 眩晕中,郁飞尘感觉到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运行。 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看见自己眼前漂浮着无数光怪陆离的事物。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将它们与已知之物建立任何联系。他只能继续看,继续想,然后那些模糊畸形的事物缓慢发生变化,轮廓变得清晰,形状也变得熟悉——它们渐渐回归为人的思维可以解释的内容。 人们以为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不是也是这样在眼中生成? 只是,所有人已经将其习惯,而忘记了最初理解它的过程。 最终,郁飞尘看见无垠的血肉世界已不复存在,他们身处一片幽深之中,身边漂浮着数不清的残肢碎块。断口处垂坠着裸露的神经和血管,它像水母一样毫无规律地游荡在虚空中。 其中也有一些有形状的实质东西。 譬如,层层叠叠的人手,像天空一般压在他们的上方。 右手边,视野被占据大半,一眼望过去像一座巨大的杂色山脉。细看去,却是堆放在一起的细长喉管。每根喉管延伸出三条发声用的口器,杂乱地缠绕。 更远处是一团巨大的、紫色的,糅合的东西,暗沉沉的表面似乎生长着许多块巨大的肺部。 再远处,还有更多、更庞大的部分…… 这就是“裁决”的模样,是世界的真相? 不,这是另一种幻象。 因为那不是人的灵魂能看到的东西,所以,人只能用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它,于是,它呈现出这般模样。 世界是一个畸形的屠宰场,人尸身上的部位分门别类,大致堆积,更多的数不清的未被分类的碎块则在其间无序地摆放。 混乱,残缺,趋于毁灭。 每一种器官,似乎都是一种暗喻。 支离破碎的人体,像崩溃破裂的世界。 这样的一个世界,怎么会好起来呢? 一团血管飘过身畔,安菲站起来,伸出手想抓住它,滑腻的血管像一团水中的海草缠绕着他的手指,然后穿过他的实体,往更远处飘去了。 安菲的呼吸微微急促,环视着这一切,郁飞尘看到,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迷雾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吗?”他低低呢喃着,“那……永夜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呢?” 迷雾之都对待他们,是很不友好。可是,与永夜的其他世界相比,它有那么多高级的力量,它有稳定的运行规则——它是状态最好的世界之一!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无垠的空间,看见更远处,更离奇、更畸形、更令人作呕的场景。 郁飞尘低头。 他们脚下,是一道无数颗不再跳动的残破心脏铺成的蜿蜒道路,它们先是被不同程度地撕裂,然后毫无规律地糅合,彼此之间以怪异的血管和组织相连,向上方延伸。 那种幽暗的红色让郁飞尘感到有些眼熟,可他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