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我只是一个画家。既然你这样说, 那就在这张画布上画满火。” 克拉罗斯:“嗯…呃…是的。” “太慢了。”克劳德道, “直到现在, 你们才总算说出了要画什么,可惜我的画布上还是一片空白。” 他的目光落在安菲身上:“……那就请你告诉我,这幅画究竟该怎样完成吧。” 夕阳平等地将光芒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安菲抬起右手, 让手心朝向上,余晖也布满了他的手心。 “火是很简单的,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也都是简单的。”安菲说, “但是,描述它们的方式却有太多。一团火, 用眼睛去看,用手去碰, 不会是同一种感受。” “但眼睛只会看到与光有关的事物, 手也只能感到它自己的知觉。” “所以, 画一团火, 也只需要用画的方式。形状, 和颜色。” “您的画布上仍然一片空白,并不意味着这个作品行将失败,相反,直到现在我们才终于回到绘画的本质。画家完成他的画,不需要光影,不需要情感,不需要愿望,他只是创造出那幅画。” “所以,他也只需要画布、画笔和颜料就好了。”安菲说。 “前两者您已经有了,最后一样,就由我来提供吧。” 他的右手穿过自己的发间,取下金发中的一根。那纤细的发丝静静躺在他手中,比夕晖还要璀璨。 摘取的过程中,发丝割破了他的指腹,于是一滴鲜血自那里悄然流出,他将这两者交到克劳德手中。 克劳德收拢手指,他的调色板上出现两抹最纯粹的色彩。 光芒,和鲜血。 克劳德笑起来。 笑声由低沉变得畅快,目光从深沉变成喜悦,炙热而势在必得,他已胸有成竹。 “这块画布还不够大!不足以承载我的创造!”画笔在空中拂过,一块更大的、堪称巨幅的空白画布呈现在他们面前。 “我在创造,用这些完全属于我的材料。” “在世界之外创造新的世界,在真实之外构建新的真实。在解构了的黄昏背后,是属于我、属于我们、属于所有能看见它的人的——真正的黄昏。” 刷子般的油画笔饱蘸了色彩,落下第一笔。 随后是绵延不断的许多笔,他神情那样专注,鹰隼般的眼瞳闪烁着光芒,他画得那样快,一切都一气呵成—— 深浅不一的色块在画布上飞快铺满。两种颜色以世上可能出现的任何方式任意组合,璀璨的淡金、血一样的鲜红、带血的浓金、透金的血红。有时混合、碰撞,有时精确而界限分明。整幅画面没有主体,只有形状和色彩,仿佛每一个局部都可以独立存在,而成千上万个局部以狂野、混乱的方式共存在同一张画布上,又呈现出奇异的和谐——像是另有不可理解的规律统治着它们排列。 它所画的是什么?没有人能一眼看出。 陌生、晦涩、巨大。这是画面给人的唯一感受。 对于他们这些参与了整个绘画过程的人尚且如此,若是一无所知的观者猝然看到整幅画面,灵魂的冲击和震撼不会亚于看到另一个世界。 ——这是人用灵魂和审美所构建的、完全脱离了现实的规则禁锢的、独立的精神世界。 它是成果,也是过程。一幅画的真正意义在于它的诞生之路。 “……在写实的绘画刚刚盛行之时,就跨越后来的画家用几百年几千年才能跨过的那些界限,达到完全独立、完全抽象的境界。所以,克劳德·拉格伦·乔才是整个永夜和永昼有史以来最具天赋和才华,并且将其完全发挥到极致的画家。”墨菲说。 克劳德却似乎仍有不满之处:“我画出了这团火。告诉我,它在燃烧吗?” “这是你的画,”郁飞尘回答他,“你认为它在燃烧,它就会燃烧。” 克劳德微笑,他的手腕因过度专注和长久作画而颤抖,但他落笔却仍能保持绝对的严苛和精确。 一笔纯粹的血色平直地落在画面的右上方,补全最后的空白。颜料向下流淌。克劳德的小字署名就落在那块血色之上。 献给黄昏时分——克劳德·拉格伦·乔。 “你说得对,这是我的画。”克劳德说:“黄昏时分,它在燃烧。” 人无法定义黄昏,却可以定义一幅完全属于自己的画。 署名彻底完成的一霎,真正的烈焰从落笔处烧起来! 在燃烧的不止是这幅画。 远处的天空、落日,近处的地面、空气,它们先是像一块平面的画布那样卷曲变形,然后变色,最后彻底被烈火吞噬。 整个世界以落笔处为中心,被炽热的火浪迅速席卷、焚烧! 原来他们本就身在画中。 画的主人认为它在燃烧,它就会燃烧。 于是克劳德在画中点起了能够将其烧毁的、真实的火焰,就像第一晚他仅仅是用画笔轻点,手中却飞出了活着的萤火虫,也如第二夜,那笔下流淌出绚烂的萤砂。 郁飞尘要的是照明之物,他却始终没有画出蜡烛或火把——离开副本的道路在第一夜就已经埋下。 火光笼罩了一切,热浪扑面而来。 “燃烧——黄昏在燃烧——我们举起了属于自己的火把——” 克劳德大笑着的身影湮没在火中,灼烧、焦黑、卷曲,灰烬四散。笑声远去的那一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画面陡然笼罩了他们所有人。 共振又来了。 梦幻般轻盈的共振里,被火灼烧的感受逐渐远去,呈现在郁飞尘眼前的还是那座辉冰石穹顶的神殿。 祭司们依旧在各自的位置上垂首站立。远处传来庄严又遥远的乐声。 而“祂”也还是在穹顶最上方,静默俯视着整个人世。 拉格伦大祭司背着手伫立在一幅巨大的、蒙着亚麻布的画板前。他的面容比上一次见到时又苍老深刻了一些,看来距他完成第二幅画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在他的背后,是一位大学者打扮的人。那人的袍服十分庄重,似乎在神殿中也有极高的地位。在他身后,神殿学者和祭司们逐渐靠拢过来。足足几十人站成一方,与拉格伦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一幅画的时间,拉格伦大祭司居然沦落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 “拉格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到底得到了什么?”为首之人沉声说。 大祭司的语气从容不迫:“我知道了有一种意志凌驾于任何意志之上,我证明了世间存在真正的神明。” “然后呢?你触碰到它了?你能使用它了?这么多年了,它就在那里,还是在那里。天空和地面没有任何变化。你耗尽了神殿的一切,只碰到水中的倒影。” “曾经,我们只能等待着能看到祂的浮光掠影。这一次,祂的目光却因为我们停留。祂会聆听我的告解,倾听我的愿望。我问祂怎样看待我。祂说,祂觉得我们是朋友。”大祭司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