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一侧。 朱棣看着夏之白走过来。 他的神色依旧没恢复好,心中也始终有着疑惑。 当夏之白走近时,朱棣还是没有忍住,主动问出了口:“为什么我麾下的将士会对你这么另眼相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毕恭毕敬,我要知道原因。” 朱棣双眸死死的盯着夏之白。 他一定要问出原因。 不然心难定。 夏之白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望着后方一脸茫然又带着几分憧憬的士卒,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夏之白缓缓道:“天下所有人都关心他们飞的高不高,唯有我去问了他们累不累。” “这就是他们亲近我的原因。” 朱棣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冷声道:“你在说谎。” “他们是军人,既然入了伍,就该冲锋陷阵,就该一往无前,就该舍生忘死!” “军人?”夏之白嘴角露出一抹古怪,他狐疑的看了几眼朱棣,摇了摇头道:“殿下,你说错了,他们不是军人。” “他们是。”朱棣语气无比的肯定。 “不是。”夏之白继续摇头,他微微斜着身子,目光停在后方的士卒上,淡淡道:“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农夫,军人的这个身份,是殿下、是朝廷强加给他们的。” “他们对此并无多少认同感。” 朱棣脸色一沉。 他阴翳的看着夏之白,双拳已攥的很紧。 夏之白望着一脸怒意的朱棣,平静道:“殿下认为我说的不对?” “自然不对,他们是军户,闲时为农,战时为兵,本就身兼两职,如今在大营,他们就是兵。”朱棣丝毫不嘴软。 夏之白轻笑一声,道:“殿下种过田吗?” 朱棣一愣,“这有什么关系?” “有,而且关系很大。”夏之白将被风吹起的衣角压下,整理了一下衣衫,继续道:“如果殿下真的下地种过田,就不会说出这荒诞不经的话了。” “种田很苦很累的。” “军户其实就是农民,他们春天耕种,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有收成,在任何一个时候都不能偷懒,一旦偷懒,就意味着一年的生活将没有着落,甚至很可能连田租口赋都缴不起。” “他们还有家庭要养,有老婆孩子,为了生活,只能日日夜夜不停的干活。” “他们没闲时。” “一直都处在农忙时。” “或许在殿下心中,朝廷分明给他们分了田地,也给他们免除了一定徭役,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们只需要在朝廷需要的时候来大营操练,也只需随着朝廷的一纸诏令,赶赴天下四方,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是无比荣耀的,因为这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 “但殿下知道这些军户追求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朱棣道。 “活下去!”夏之白双眼迷离道。 “活......”朱棣彻底愣住了,双眼直直盯着夏之白,有些不敢置信。 夏之白冷笑道:“殿下是不是感到不可思议?” “军户什么时候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但这就是卫所制下血淋淋的现实。” “军户活不下去。” “朝廷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就连陛下都曾自夸的说着‘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然当真如此?” “军户目前依循的是‘有事调发从征,无事则还归农田’,也就是战时从军,闲时务农,继而实现粮食自给自足,朝廷甚至还特意在边境地区推行了开中法,用以满足边境用盐问题。” “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但朝廷上下却一直无视了一件事。” “就是田地发下去,是不会自己种的,是需要人去耕的。” “而真正的种田,一年的春夏秋是闲不下来的,一刻都不能闲,但朝廷会容许军户一年到头当农民吗?” 夏之白一脸讥讽。 朱棣脸色一沉,这自然不可能。 要是让军户一年到头待在田间地头,军队的战斗力就下滑太快了。 朝廷不可能同意的。 一年四季,朝廷都会不时征调军户操练,一次征用十天半月,有时甚至更久,用来维持军队的战斗力。 夏之白道:“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在农务上,而卫所制下每次征调,都会强行征调两名青壮,一个家庭少了两名青壮,殿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粮食产量的一定减少。” “军户是被免了不少的徭役赋税,但他们的收成同样被迫减少了。” “对军户而言,朝廷所谓的政策扶持,不过就是维持住他们正常生活罢了,但殿下莫要忘了,这还是因为大明十八年,只北伐了三次,若是朝廷决意要灭掉北元,定然还会发动第四次、第五次,乃至更多的北伐。” “打仗是要死人的。” “还会消耗大量的粮草辎重。” “而这部分最开始都是来源于这些军户。” “一方面打仗会死人,另一方面打仗会消耗余粮,打得越久,军户的生活只会越惨。” “他们在军队操练时,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为的就是讨好殿下,让殿下满意,好提早结束这些操练,回归农事。” “或许在殿下看来,种田也不过如此。” “宫中就有种地的。” “殿下却是要知道,无论是陛下,还是过去的陇西郡王(李贞),种田种地,对身居高位的他们来讲,都只是个消遣了,体验生活,回味一下过去的苦日子,对收成并不看重,但对于百姓而言,这是生活!” “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殿下指望眼里只有田地的农夫,来维持大明的江山社稷,不免有些太强人所难了。” “他们担不起这样的重担。” “也没想担!” “不是还有冬季吗?”丘福开口道。 夏之白冷冷的看了丘福一眼,嗤笑道:“冬季?冬天的时候,对长江以南的百姓,官府的徭役就派下来了,那时就是百姓去出力气的时候,而长江以北,天气酷寒,这些军户能凑齐过冬的木柴都不错了,长江以北的冬天,就连马牛都会冻得瘦一圈,难道还指望这些军户忍饥挨冻来军营操练?” 丘福脸一红。 有点懊悔自己嘴快了。 夏之白负手而立,望着下面的‘永乐’众臣,漠然道:“殿下有雄心是好事,但雄心也是需要物质去支撑的,如今的殿下,眼里只有着更高的山峰去攀登,却是看不到脚下的泥泞了。” “但若让这些泥泞,泛滥成灾,那就不是泥泞了。” “而是泥潭沼泽。” “这些沼泽会将大明以及殿下彻底拖下去,直至淹死。” “殿下不要以为我说殿下的军纪败坏是夸大其词,殿下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虽然陛下让殿下去过几次凤阳,也给殿下说了一些民间疾苦的事,但殿下是体会不到的。” “甚至太子也不足够。” “虽然我对陛下很多做法不喜,但有一说一,陛下的确很懂得人性,也深刻知晓地方的黑暗,因而一而再的大开杀戒,或许很多人对陛下的杀戮颇有微词,尤其是一些士大夫,还有一些武将,但若是去民间问百姓,却会得到另外的回答。” “杀得好!” “陛下是体验过民间疾苦的。” “也知道地方的豪强、官吏的胆大妄为。” “要是朝廷不严管,过去元末的种种乱象,就会出现在大明头上。” “土地兼并,胆大贪婪的军官和地方豪强互相勾结,将普通军户的田地强取豪夺。” “军户们没有了田地,也就无法维持生计,继而渐渐地变成过去的佃户,或者是那些高门大户的苦力、奴仆,殿下其实可以暗中去查查,北平的这些‘军籍’,有多少没有了田地,又有多少人没有入过编了。” “顺便再去调查一下,这些没有入编的军户,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 “应该会有‘惊喜’的。” 朱棣目光一沉,有些不敢置信。 北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人就敢做这种事? 但一想到方才士卒的反应,朱棣的心就陡然沉了下去,眼中更闪过一抹杀意。 他冷声道:“我会去查的。” “要真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搞这种事,我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夏之白摇摇头。 他平静道:“殿下若真的关心士卒,就该弯下身子,去到底层士卒身边,去听听这些士卒的声音,而不是屁股坐在椅子上,等着别人给你传话,别人传的话,终不如亲耳听到的真。” “好了。” “殿下问的问题我已回答了。” “前面殿下不是说自己能上马治军,下马牧民吗?” “军我看了。” “现在是不是该去看看民了。” “我也很好奇,在燕王殿下的治理下,北平的百姓生活的如何?” 闻言。 朱棣脸一黑。 他最引以为傲的军事,都被夏之白批的一无是处,要是再带夏之白去看‘治民’,指不定会挨多少骂。 朱棣矢口否认道:“本王只负责北平的军事,并不负责治民,治民是地方布政司的事,只不过最近北平布政司官员相继出事,我才奉命接管了几天,但接手时间尚短,对城中政事接触不多,本王的治民之道,还没来得及施展。” “也就不献丑了。” “何况天色也不早了。” “夏状元舟车劳顿,想必也早就累了。” “还是早点歇息。” “来人,快,送夏状元下去休息。”朱棣不容夏之白开口,直接朝四周大声道,随即似想到了什么,道:“至于铁厂的事,还是等明日再商议,时间足够,不用急于一时的。” 夏之白犹豫了一下,也是点头认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