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熊乡长手中的瓢不断地舀,粥越来越稀,越来越少,急人! 虾兵蟹将队伍超编严重,预算的伙食量明显不够。 碗筷不够,分两轮吃。熊必照不是黄柏街上人,自觉地排到最后一轮,好不容易等到他这一轮时,伙夫已经在刮桶底了,吃粥的是几个扮乌龟的老光棍,一见粥不够,端起面前未装满的粥就喝——吃得少也比没吃的好! 轮到新参军的虾兵熊必照时,那伙夫把桶底刮得响亮,可怎么也刮不起粥了。 伙夫拿着瓢,苦笑着,望向乡长。 熊乡长埋怨的眼神恨了他一眼,扭头问吴焜: “你这娃儿是那家的呢?这么孬的运气。” 旁边熊村正抢答:“是何家蹬清灵哥家的,熊清灵不是死了么?清灵的堂客也下堂转嫁到张家,这是清灵哥留下的独苗照娃子,熊必照。” 熊乡长:“哦,那还是我亲亲的族弟嘛。” 他转头,叫伙夫“去伙房,把我那碗饭匀一些出来,去,快去。” 很快,伙夫端着大半碗粥出来,熊必照接过来,也不用筷,如长鲸吸水,几口倒在嘴里。吞完,恭敬的朝熊乡长“谢谢乡长。”话说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吃过正经的粮食了! “还懂礼的呃,好了,熊村正,你们开始吧。” 熊村正把手一挥,村副用力把锣“镗镗镗镗”的敲了起来,锣声在干旱的峡谷里寰响。 敲了一阵,停下侧耳倾听,又“镗镗镗镗”的猛敲一阵,再侧耳听,一直听到金山寺里,那口两人多高的大铜钟响起来后,才高叫一声走起,8个村壮喊着号子,把神龛抬将起来,出发巡乡了。 祈雨队伍浩浩荡荡,仪仗逶迤。 村副在前鸣锣开道。 吴焜和4个乐手,鼓着腮帮子,呜呜咽咽吹打着祈雨的调子跟着,这叫民乐笙鼓班子。 后面,是12名龙王驾前的小龙女,小龙女们头戴柳枝帽,左手拿着一个装水的竹筒,右手一根柳枝,不断用柳枝蘸水,洒向周围。妇女们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来迎水,更多的人虔诚地蹲着接水。 这是取观音菩萨“柳枝净水,遍洒三界,普救众生”之意。不过,此时的小龙女大多饿得不似龙女,倒象阎王殿的骷髅小鬼,小鬼们还不断偷吃柳树叶,嘴唇变绿,更增鬼像。 小龙女们后面就是龙王神龛,由八个村壮轮换扛抬,村壮是指年龄,身材一点不壮,反而孱弱不堪,抬两个桌子就很吃力,不过因舀粥时次序在前,有粥浓一点且份额稳定的福利,属于队伍骨干,主观积极性尚足。 神龛边,和尚、道士和乡绅们簇拥,人手一束信香在手。道长、方丈、村正跟随。 最后就是严重超编的虾兵蟹将队伍,尽是些七长八短的山岳丛林人物。意思是请龙王大爷注意,再不下雨,恐怕就要祸及你的龙子龙孙水族了。 虾兵蟹将的道具是背兜、撮箕、箩筐等家用器具,糊上硬纸装成。 黄柏场很小,祈雨的队伍,行程不远,走得慢,每过一家门前,就有这家的主人,出来招呼。虔诚者点香叩拜龙王,有的还燃上一挂鞭炮,也有富裕家庭,在门前摆上一盆绿豆汤或者荷叶清粥,任祈雨的人自取。今年干旱持久,绿豆汤没有了,只有两家施了荷叶粥。这个荷叶粥,严重偷工减料,质量缩水,只见荷叶,不见米,偶尔有几颗豆豆,惊鸿一现,算是荷叶豆香气粥吧? 这样的粥,饮用不分秩序,先到先得,吴焜因在前,身手敏捷,抢饮了两碗,给身后当小龙女的叶子也喂了两碗。虾兵熊必照在最后,只有吞哈喇子。 场边黄柏学堂,学究熊国璋校长亲自出马施粥,他是新旧派都共尊敬的乡贤,又是熊家二十四房的总族长,极重乡望,虽反对迷信活动,但祈雨事关乡梓,不容忽视。桌案上,摆的是绿豆粥,虽然这粥稀得照得起人影子,但白米绿豆用料不含糊,总归是粥。 在村副的指挥下,还是按乡长发粥的顺序,每人整了一碗。熊国章校长德高望重,所有领粥人在领粥前,都自觉恭恭敬敬的向他做揖行礼,方才端碗。 秩序井然。 这次熊必照命好,终于等到了一碗。 吴焜和小叶子坚持匀了半碗给他。熊必照不接,为此,小叶子还摸着小肚腩,说她吃饱了,吃不下了呃。 祈雨的仪仗队在七星山下舞了半圈,到场口时,就是金山寺和七星观的联合施粥点,每人又饮了一碗水多粮少的“香气粥”。 巡游结束,村壮们把龙王塑像抬回井边,任烈日曝晒。凡挑水的人,都可以用水泼之,直到神像坍毁,要等到下了场透雨后,人们又才集资给龙王爷重塑金身,请回庙中!可见崇拜不是无代价的,人类对不管事的大神,也有严格的监督奖惩措施。 三兄妹回家,小叶子一路叽叽喳喳。 几碗清汤寡水的稀饭,随着小叶子的笑声,很快就没了。 红火的大太阳,把炽热的阳光倾泻在巴阳峡里,祼露的山,斑驳的干枯松林,烫人的岩石,浑黄的江水。 今年的长江洪水跟往年洪水,大不一样!洪水中,少有淹死的牲畜,少有冲毁的农作物,可见上江也遭了灾,只有不绝的浮尸“水大胖”。 小叶子醒来时,肚子又饿了。三哥躺在旁边,醒着,在睁眼望天。照哥哥坐在门后荫凉处,背对着叶子,呆望河水。 小叶子望了望三哥哥,小嘴嘟起,准备叫饿,三哥哥的眼神,止住了她。好象在说:“莫喊饿,照哥哥比我们还吃得少些。” 太阳下山了,三兄妹来到码头的石梯上互相偎依着。 小叶子忍不住了,摇着熊必照的手“照哥哥,我不饿,我不饿,我真的不叫饿。” 熊必照呆呆地望着叶子,一脸颓伤,无语。 突然,熊必照对吴焜说:“焜娃,去把绳子拿来,一头拴在石头上,一头扔给我,快!” 说完,开始脱短裤,往河里走。 吴焜飞快地跑回家,拿了拉纤的绳索,回到码头时,见照哥哥已经在离岸几十米的水里,向一个漂浮着的树枝游去,把树枝抓到手里后,用桡夫子游法(侧泳),向岸上奋力游来。浑浊的江水一会把他压下去,一会又把他托起来。 吴焜把绳子拴在系船的石鼻眼上,站在水及腰的河边,一边把索子在空中旋舞荡开,一边目测确定可以扔到的位置和距离。 小叶子想起爸爸的死,紧张,全身颤抖。 忽然,她跪在地上,对着江对岸的巴阳峡,哭泣着不断叩头,嘴里叫着:“三官菩萨保佑!三官菩萨保佑啊!水府三官菩萨保佑叶子的两个哥哥呀。” 巴阳峡这段长江,河流凶险万分,北岸巴阳的村民,便在崖壁上凿了三个官人像,修了一个“水府三官”,借其将水魔镇下去、治服住。水手很迷信,每逢春节一过,第一趟走船,以及平时经过水府三官时,须放鞭炮祈求三官保佑一路平安。 当地有句民谚:——淹了水府三官脚,凡人无事莫过河。现在的洪水,早就没过了水府三官的头了。 熊必照在奋力往江岸上游,吴焜紧盯着照哥哥的动作,估计他的位置后,猛旋身子,把纤绳甩了出去,正好甩到照哥哥面前,熊必照一把捞住。 小叶子从地上一嘣而起,欢声不断。 岸上俩兄妹合力拉绳,水中的人用劲游。 一个桑树丫上,残存着几十片树叶。 桑叶摘下来,树皮撕下来,斩剐成段,加上水,放了一撮盐,煮沸,香! 照哥哥笑着说:“叶子今天出力最大,是她请来三官保佑,才吃上的这一顿。” 叶子笑得眯了眼“是不是呀,真的呀?” 吴焜叫道:“真,叶子能干。” 闹了一会,照哥哥问,“怎么今天没看到渡船?” 吴焜:“封渡好几天了,这个水没人敢过渡了。” “啷个我看上水的货船,原来都是从北岸巴阳过,涨水了反而从我们南边黄柏来过了?” “巴阳那边有一个税卡子,过船要收税,渡船封了,货船从南边过,少交一道税,货主划得来。不过我看河水还在涨,明天上水的货船也要在黄柏歇脚了,水太大,上水船上不去了。” “焜娃子,明天我们去拉野纤怎么样,看能不能挣到点吃食。” “就怕川帮那些人找麻烦。不过要得,人都要饿死了,管他那么多!” “那睡吧,明天把叶子带在一起。” 又是一个炽热的早晨,又是一个艳阳天,没有一丝下雨的征兆。 三兄妹带着纤索,顺着河岸向下游走去。边走边仔细的搜巡着近岸的江边,希冀着发现能吃的东西。 走过窑石坪,已经走了好几里,也没见到什么。不是没有船,是他们有纤夫,因河水暴涨,需要加纤的,也由黄柏的川帮纤夫们承揽了。 叶子走不动了,三兄妹就在羊子石旁,一片小柏树林里的荫凉处,悻悻的歇荫。 吴焜忽然站起来,手搭个凉蓬,盯着江里眼放光,“那好象不是水大胖,是个什么?猪?” 小叶子嘣起来:“那里?那里?我来看,我眼睛亮。哇,是个猪呢。” 吴焜:“照哥哥,是个猪,肚子白白的,朝着天。”说完就把全身脱个精光。 熊必照:“不忙,不忙,这个猪不小呢,又在二道流上,人在水里不好拖。” 在熊必照的指挥下,吴焜把索子拴在岸边石头上,熊必照没让体力孱弱的吴焜到激流中去,而是自己游到二道激流中死猪身边,抓住猪脚,一边顺水漂流,一边奋力向江边游来,拼命挣脱激流。 吴焜见照哥哥危险,也带着绳索下了水。熊必照与河中二道激流搏斗一番后,终于跟它拉开了距离,跟带着索子游到水中的吴焜汇合,两人拚命一手拉猪,一手拉着绳索,踩着水向岸上拉。 费了好大劲,把猪拉到岸边水沱里时,累得躺在水边,接不上气。 小叶子兴奋得又嘣又跳“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艘载货约三千斤的柏木船也停到了沱边,三个纤夫也累成了死狗,瘫在岸边猛回气。 峡江江水湍急,木船溯水而行,必须傍岸而行,如果水急,纤夫力弱力尽,船向下倒漂流,根本无法停住,时常船毁人亡。 —————————————————————————————— 长江淹死的人太多了,在我少年时的观感中。为在江中捞点东西,活生生的人瞬间即逝,如风而过。我至今还能记起他们的音容笑貌。生活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