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长江的舟楫之利,木船的常规动力,都是承载在无数代纤夫的肩上。另一动力,即是——风,可惜川江,顺风不常有。 开始行船,逆水行舟。 吴焜是首纤,选择道路,时而踏水沙滩行,时而绕石纤路溜,时而倒着走,他要观察船的动向,从而决定纤法变换。 江水暴涨了的巴阳峡,激流汹涌,每一道激流就是一道“水筋”,当船遇到水筋时,船上船下的人都要竭尽全力,纤夫们的身子前倾向地面,有时还要抓住岸石,喊着号子,一步一挪,一寸一寸的前进。 船头持篙杆的船夫,要用篙杆帮助舵手控制方向。最紧张的是舵手,如果发生纤绳断裂、纤绳卡在岩石缝隙中卡纤时,纤夫们要全力拉住纤索,船上下来人提纤解纤,费力又费时,遇到“水筋”,危险倍增。 巴阳峡乱石峥嵘,时常卡纤,一旦解纤失败,在巴阳峡里,基本上就是船毁货失人亡的结局。这一幕,在巴阳峡中时时可能发生,无数次,这一幕,慢的半小时,快的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人鬼殊途,贫富转易。 别看叶子小,她可是经常跟爸爸吴老三和三个哥哥,来拉野纤的。 她提着一根细木棒,跟移动的纤索始终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纤绳越过岩石缝隙,有可能卡纤时,她把木棒在缝隙上一横一别,纤绳就顺利地过去了,让纤夫们省时又省力! 船头持篙“学生服”惊叹“这妹娃真行呢!” 当黄柏乡场和对岸的巴阳镇上只剩下一两点星火时,木船终于艰难地到了黄柏码头,尽管所有人都已是累得腰酸背驼,但下锚、系缆、打桩,一个个动作,细致又细致。原因无它,峡里夜晚如果船缆松了,浪大水急之下,又是人财两空! 做完了,吴焜引着老驾长(舵手)又挨个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放心。 老驾长吕兴银对“学生服”说:“陶布客,大河的大水越涨越大,上去不得了,听说上面巴壁虎刘湘在跟杨森打仗,不如歇几天,免得人财两空。” 叫陶布客的“学生服”答:“要得呀,只是全是上水,要加纤夫才行。” 那老驾长眯了眯眼睛,低声对陶布客说:“我看这三个娃儿就不错,懂船上的规矩,两个小子有力,小丫头会提纤,都不是吃闲饭的人,工钱也少。你这船布,要算细帐,开支大了,没得赚头,只有节约点。” 侧望着在远处检查缆绳的吴焜,又说:“那个焜娃子,刚才带我看船锚时,我打听了,三个娃儿的父母都饿死了,我们不收,这三个娃儿也是要遭饿死的个。” 陶布客皱眉,叹气:“收来当纤夫的话,等会问他们一下,还是要他们自己愿意才行。” 原来这船主驾长是奉节县的,在沙市被陶布客雇佣,按天计价,船上伙食是船主吕兴银负责,布客要到嘉陵江上游卖完货后,合同中止。 当两人到船边时,见熊必照和那个叫李传富的黑脸膛棕叶眉中年船夫,在打理死猪,名叫胡厚祥的另一青年船夫在烧水。 吴焜找来一些柴火。 熊必照问:“叶子呢?” 吴焜笑:“早就睡八觉了。” 熊必照问:“你笑什么?” 吴焜舒开他那似柳叶似剑的眉,双眼皮笑眯成了一条缝:“好笑人,她睡觉前,不住声的叮嘱我,吃肉时要叫她哟。还说我俩答应了她的,妹妹睡了留一个。” 熊必照也笑。 陶布客问:“你这个猪的肉,也给我们吃?” 吴焜一脸纳闷状:“当然嘛,沿山打猎,见者有份,何况我们还一起共过船。” 陶布客暗叹:这小子,重感情!仗义! 陶布客问吴焜:“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本来是淹死的,实际上是饿死的呗!” “是因为什么饿死的?” “天大旱嘛!” “为什么会在天旱的时候饿死?” “没有吃的!我妈是饿了才发的病,我爸如果不是饿怎么会头晕?” “为什么绅粮、财主、地主们没饿死,大鱼大肉的吃不完?” “……”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你们家赤贫,就是纯粹的无产阶级。” “啷个叫赤贫?啷个叫无产阶级?” “赤贫就是一无所有,你家有地吗?你家有牛羊吗?你家有下雨天不担心漏雨的好房子吗?你家有仆人和丫环吗?” “没有,照哥哥当个牛倌就当不长。” “这不就对了吗?你好好想想,如果不是军阀收苛捐杂税,把老百姓搞得这么穷,天再旱,能饿死这么多人吗?今天太累了,早点休息,过后我给你慢慢讲。” “噢。陶先生,你真有学问,不象个老板,倒象个先生,难怪穿的学生服。” “哈哈哈哈,我本来就是老师嘛。” 烧水刨毛、点火烧皮。把猪的头、脚、下水,大火煮沸淖出血水、脏水。水中捞的死畜,不淖水会中毒的。 猪的四个腿,也下锅煮,然后凉在一边。 猪头、猪脚、猪下水,被胡厚祥切成薄片小块,淋了点酒,用些酸姜、酸辣椒在锅里爆炒,李传富点了点人头,按每人两根的数,煮了14根红薯。 当肉的香味开始出来时,陶布客用手指捅吴焜:“去叫你妹儿了。” 叶子抹着眼,拿着一双筷子,睡眼惺忪的被陶布客拉到船甲板后,闻到了肉香。 胡厚祥喜气洋洋地用锅铲翻炒,拈了一片猪头肉,递给叶子,叶子接过来,吹了吹,放进嘴里,“吧叽吧叽”吃了起来,嘴里不忘说话:“多谢,嗯,好吃。”也就是前几天吃过了牛肉和狗肉,小馋猫才有这样矜持,陶布客却又添好感。 众人拿起桡片(船夫子语,筷子),搁在锅沿上,等老驾长吕兴银和陶布客率先拈上了一块肉后,群筷才齐射锅中,围锅大嚼,狼吞虎咽。 饥饿是对**食物最好的防疫,闲置的胃酸,可以消化**的食物,食肉动物如此,人类也如此。众多的人在吃同一种有些**的食物后,有些人肚泄不止,有些人却毫无反应,原因就在于是否空腹,空腹即胃酸足。人类的胃也有选择性,就如生产能力超强的制造厂,闲置的设备和人员,用不合格的材料,同样能生产出精品。 就是这些长江上的船夫、纤夫们创造了人们喜欢的烹饪方式——火锅。通过在江中捡拾**食物牛肚、淹死的猪、牛、羊,用煮沸的办法,废物利用。这其中有三种添加的佐料功不可没,一是除异味的辣椒;二是驱寒湿增香味的花椒;三是杀菌消毒的白酒。 当锅中只剩下些骨头时,大家才拿起红薯,沾着锅底的卤子水细嚼慢咽。 老驾长吃完,含起叶子烟杆,问:“两个小娃儿,想不想上船拉纤,管吃管住,每个月打一次小牙祭,每月再给一块钱,入冬时制套衣服,不分好孬,怎么样?” 纤夫每月的工钱是三块,熊必照和吴焜只能算半劳力,工价减半,但因伙食金贵,三人消耗不少,所以吕兴银开这个价于双方都不亏。拉纤人到处可找,不同于打临工、拉野纤,吕兴银这还是照顾。 吴焜皱起他那柳条剑眉,不敢答,望向熊必照。 小叶子在啃嚼猪骨头,听了船老大的话,好象只要招的只有两个哥哥,没有她,骇住了,杏眼睁成蛋眼,盯着照哥哥的眼睛,见照哥哥没答,更急,两只小油手死命攒住照哥哥的手腕,百忙中还要分神看一下三哥哥的脸色,是否有丢下叶子的神色—— 二十来岁的胡厚祥在一边洗碗,笑嘻嘻:“要得嘛!你俩弟兄水性好,抽空在水里捞点鱼虾吃,运气好还可以抓个死猪死牛的,打个大牙祭,别指望吕老大一个月一次的牙祭,见点油花花就不错了,塞牙齿缝就不够。”刚说完,就遭老驾长用烟杆在头上敲了一下。 平时板着脸不爱说话的李传富,把船上的灶放好后,弯腰在江里把手洗了洗,挥手洒水,难得的开了腔:“上船来,至少不会饿死!” 熊必照看了看吴焜那一付哥你做主的眼神,又低头来看攒得更紧的叶子,叹了一口气:“一件事,要带着妹妹,她不要工钱,只管饭,她能提纤,还能烧火、煮饭、洗碗、打灯笼,不会吃闲饭。” 小叶子赶紧站起来,嘟起小腮帮,学着大人高声大嗓的叫:“我吃得少,每顿只吃一碗饭。” “哄”全船人笑了起来。 老驾长颌首:“这个妹娃灵性,要得。” 陶布客:“穷人的娃娃,懂事早。你不说也要带上的,早就看出来了。” 胡厚祥笑逐颜开,拍拍吴焜的背说:“你们来了就安逸了,我们河里抓吃的。不象那个李传富,岸上是条蛮牛,一下水就象条蚯蚓,水里有货也弄不上来。” 坐在船舷上吃烟的李传富,恨恨地对胡厚祥亮了亮拳头。 老驾长吕兴银问吴焜:“你们看船扎在这里要扎多久?” 吴焜望着河面:“这水势,明天不行!后天?后天也不行!大后天走吧。” “好吧,听你的。” 吃了饭要睡,吴焜三兄妹还是睡家里,吴焜跟必照哥哥嘀咕了几句,熊必照上船去跟老驾长交涉,说明天要到妈妈和平大伯家去辞行,领了六个铜角子工钱,吴焜在船下接手,把肉砍了半边,也就是净肉十多斤,三人一天的口粮是十根红薯,一碗玉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