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 前厅厢房。 光线幽暗。 朱载坖只觉得空气都凝固了一样,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坐在椅子上的嘉靖,却是面色平静,在儿子、儿媳以及睡着了的孙子之间环视着。 “都坐吧,今日昌平无有尊卑君臣。” 朱载坖这才茫然的点点头,坐在了离着门口最近的椅子上。 然后才反应过来,又往里挪了一个位子。 李妃则是微微福身,而后将怀中的孩子换了一个方向,面朝着嘉靖,这才坐下。 嘉靖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小屁孩。 脸上不自觉的流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吕芳。 吕芳脸色涨红,打心底为主子爷高兴。 他躬身上前,小心翼翼的将小屁孩从李妃怀里抱起,然后轻轻的送入到已经张开双臂的嘉靖怀里。 孩子落入皇帝怀中。 忽的动了一下,两只粉嫩的小手轻握成拳,在同样粉嫩的脸上动了几下。 眼睛也微微有些睁开。 这一番动作,却是让嘉靖顿时心生慌乱。 但是不多久。 小屁孩便双手缩进胸前,眼睛紧紧的闭着,又一次睡熟了。 嘉靖这才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随后看向坐在面前的儿子。 “今日,可都看明白了?” 朱载坖点点头:“严师……读,功德一方,利国利民,虽不合天下大制,却治民有方,儿臣不久前闻听严侍读圣前富民裕国之论,如今亲眼一观昌平,足见严侍读已经算得上阳明先生所说的,知行合一。” 嘉靖点点头,沉吟了片刻后,才再次开口道:“你能看明白,天下不能处处如昌平,便是个聪慧的了。日后……” 忽的,嘉靖闭上了嘴,挥了挥手。 “罢了,日后的事朕也管不到。” “但你要清楚,治国当如严绍庭所言,先要富民。” 这些日子。 在西苑万寿宫里,每每诵经之后,略感疲倦,嘉靖便会将当日严绍庭圣前奏对的富民裕国之说拿出来,反反复复的阅读。 不知不觉。 潜移默化的。 尤其是当今日出宫一趟,踏足昌平,亲眼看到那金灿灿的田地,那些洋溢着笑容的百姓,那一座座工厂。 嘉靖已经认同了,富民裕国的理念。 朱载坖拱手低头:“儿臣,遵旨。” 嘉靖有些无聊的看了朱载坖一眼,然后低头看向怀里熟睡的孩子,脸上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等孩子再大一些,也送来昌平读书。” 这话一出。 朱载坖连忙抬起头,面露惊讶。 而在一旁的李妃,却是面有笑容。 厢房外。 一片疑惑诧异中。 严绍庭看向聂豹三人。 他规规矩矩的躬身合手,执弟子礼。 “三位先生。” “诸位前辈、同僚。” 说到这里,严绍庭的目光悄无声息的,看向了今天已经沉了一天脸的徐阶。 “自阳明先生倡致良知之说,天下学者知舍闻见而求知于心。” 既然聂豹三位老爷子要在昌平书院开课授业。 昌平书院,日后走的自然就是心学的路子。 这句话,算是表明了严绍庭对心学的肯定。 但是下一刻,严绍庭却是话锋一转,言辞也变得犀利了起来。 “然其传之讹也,语心体而遗工夫,则日人于高虚而无益。 其又讹也,概举夫不待学习者以为良知,而不复究爱亲敬长之本指。 则以欲为理,以任情为率性,以戒慎恐惧为戾于自然,而去道日益以远。” 总体一句话解释。 那就是现在钻研心学的人,大多只知道要率性而为,而不知知行合一。 此言一出,不少人脸色已有变化。 严绍庭则是继续道:“近日传良知之学,语知矣而不必良,语良知矣而不必能致,往往闻用功语,辄生诧讶,其弊将多于晚宋支离之失。” “比来圣政一新,士风丕变,然多习于脂韦希宠,无诚心为上为民者。 “辩诚伪以端士习,今讲学家以富贵功名为鼓舞人心之术,而闻风争附者则先以富贵功名横于胸中。 “铨衡一缺,则翘首而垂涎;馆局一开,则热中而濡足;司钱谷则慕秩署之清华;典刑名则思兵曹之喧赫;居台谏则羡卿贰之崇高。 以为不通其说、不究其术,则无以满其欲而济其私,然后剿窃浮词,谈虚论寂,相饰以智,相轧以势,相尚以艺能,相邀以声誉。” 等到这番话从严绍庭嘴里说出。 则学堂之下,一片惊悚。 不少人更是只觉此言是在说自己,而面红耳赤,面露愤愤。 而严绍庭的目光,却是再一次的瞥向了已经脸色铁青的徐阶。 对! 没错! 说的就是你这好为人师的徐老好人! 聂豹三人亦是眉头紧皱。 他们三人这些年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走讲学。 严绍庭所言,何尝不是他们有过见闻的。 王畿算是三人里,秉性最为直率的。 当先开口道:“家师所学,天下传之,乃我等弟子之幸。但近年天下学风,却也如严侍读所言。天下学子知致良知之说,却不通其内,讲学者功利当先,窃济私利,空谈多于实际,属实可耻可恶!” 三人里。 最是沉默寡言的钱德洪,在一阵思考之后,才缓缓开口。 “所以想来,这也是为何先前严侍读不愿昌平书院,开课授业经学科举的真正原因吧。” 严绍庭看向这位钱老夫子。 这时候,就算不是这个原因,也必须是这个原因! 他脸上有些无奈,为难的点了点头。 随后,严绍庭继续说道:“确如钱老先生所言,晚辈正是有此顾虑。 天下讲学之辈,初学之士,靡然从之,一入蒲团,皆宛然有圣人面貌,且洋洋独喜,自负曰:吾得为会中人物耳。 晚辈不暇论其立心制行何如,试即闻听有讲学之时,其间言语色笑,变态多端,或觇喜怒于上官,定进退之秘诀;或腾毁誉于多口,发爱憎之神机;或间为坚白异同之谈,各质己私,哓哓不相下。 有爵位稍尊、巧言雄辩者参言其间,众皆唯唯而莫敢发,岂天爵之论以人爵而后定乎?” 这句话。 几乎就是贴着徐阶的脸,在抨击了。 学堂下不少人似乎是已经反应了过来。 严绍庭最后那句,岂天爵之论以人爵而后定乎。 可不就是在说徐阶。 乃以内阁次辅之高位,开讲学于士林学子。 毕竟。 说起讲学的事情。 朝堂之上。 可不就是徐阁老最爱讲学。 这时候,即便是最愚钝的人,也知道严绍庭是在借此事,抨击起了徐阶徐阁老。 于是,众人不禁开始联想起来。 严绍庭为何这样做? 今日本是国朝士林大儒,来昌平与严绍庭辩论经学。 而前因,则是因为陛下当初钦定严绍庭为壬戌科春闱会试主考官。 随后京中就出现了严绍庭将会成为心学一派宗师的言论。 然后才有了这一次并没有发生的辩论。 那么。 结合现在严绍庭的这番话。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 严绍庭通过旁人不知道的渠道,知道了这件事可能就是徐阁老在背后推波助澜。 所以。 今日也就同样借着此事,当众抨击徐阁老的讲学。 而有些人,则更是想起当日京中学子围堵严府巷的时候。 严绍庭是上了一道奏疏给内阁,言称奏请朝廷严查天下讲学。 到这里。 大多数人终于是看明白了。 这就是冲着徐阁老去的。 而现在,就连徐阁老的老师以及同门,都认同了严绍庭的话。 这就……有些打脸了。 至于说打谁的脸。 这就不能说了。 虽然书院堂前,一片寂静。 但徐阶却清楚的感受到周围视线的变化。 这时候。 徐阶的老师。 聂豹开口道:“所以,山长所请之事,便是书院日后讲学授业的规矩?” 悄然的。 聂豹已经用山长来称呼严绍庭了。 严绍庭拱手还礼:“先生言重,晚辈岂敢任此山长。不过,今日晚辈所言,也确实是想定下书院日后授业之规矩。” 聂豹点点头。 王畿则是直接开口道:“学风规矩,早立为好,严侍读尽可说来,我等自不会有意见的。” 严绍庭点头道:“晚辈虽不能规矩天下学子,但昌平书院却还是要有一条规矩。晚辈以为,学子在何年龄,便做何事。 “若为蒙学,只当识文断字,学习圣贤文章。 “若是生员,则熟稔四书五经,专心文章,不可言论国朝诸事。 “若中举功名,参悟本经,遍览群书,博览众家,可议如何富民、农桑、百业。 较之于治民、安邦、定天下,待那金榜题名日,入朝为官时,再去践行吧。” 空谈误国。 这就是严绍庭的核心思想。 而当今天下读书人,偏偏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空谈天下社稷。 他们觉得,只要自己嘴巴动一动,天下就能变好。 他们以为,自己的三两句闲言碎语,就能让黎庶富裕。 却不识五谷,不知百业。 后世。 倒是有个很妥贴的词语可以指代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也只知高谈阔论,再问其身,不说富民裕国,便是饱食己身,也是艰难万分,却还不思勤恳。 聂豹、王畿、钱德洪三人,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异口同声。 “此言大善!” 聂豹笑着说道:“侍读能有如此想法,可见治学,亦是少有人能比之。在其位言其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昌平书院,日后自当遵循此等道理规矩。” 严绍庭面含笑容,颔首躬身:“能得三位先生器重信任,治学昌平,亦是晚辈三生有幸,也是昌平百姓子弟之幸,晚辈今日鲁莽,前辈面前狂言治学,还请先生们见谅。” 聂豹三人却是随意的摆了摆手。 若是放在今日之前,不论旁人如何说严绍庭怎样怎样好,他们都不会相信。 而今日,在看到昌平之后。 便是不需要旁人如何如何说严绍庭。 他们也能看得出,严绍庭是真的在为民做事,而在治国、治学之上,也是翘楚之辈。 看着此等才学惊艳的晚辈后生,三人又如何不喜。 尤其是,严家本就与阳明先生私交甚好。 说一句心学别家,也不为过。 而严绍庭所做的,也都是契合了阳明先生知行合一、致良知的道理的。 那就更让聂豹三人,一眼相中。 这才有了他三人愿意留在昌平开课授业,也愿意接受严绍庭的治学之论的原因所在。 严绍庭脸上笑容纯良。 “说起来,此间学生倒是想到了一句话,或可为书院日后之教训。” 聂豹三人当即面露期待。 严绍庭则是一字一句道:“荣华富贵莫入此门,功名利禄请往他处。请三位先生斧正。” “上善之言。” “无需更改。” “可为书院匾额,立于门前。” 聂豹、王畿、钱德洪三人先后开口。 严绍庭面有笑容,看了徐渭一眼。 两人同时躬身抱拳,朝着聂豹三人深深一礼。 “昌平书院,愿请三位先生,开课授业。” “善!善!善!” 厢房内。 已经将孩子送还给李妃的嘉靖。 听见外面的动静之后,脸上亦是露出笑容。 他侧目看向一旁的吕芳。 “速回京中,拟旨。” “今日昌平。” “朕当为其助彩!”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