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礼礼离开皇宫的一刹那,想起前世种种,似乎就如昨日之因,结出今日之果。 陆铮总说不要去想前世。可没有前世,她今生仍旧会嫁入县主府,仍旧会与沈延结为夫妻,仍旧会在那样的小院之中孤苦至死。 佛说因果报应,生死轮回,若总是一成不变,那轮回的意义是什么? 只有前世这个因,才能结出今生这样的果。 如果说,人间是一场炼狱。 那么,大部分的人,都是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反反复复地为自己所犯过的错进行弥补和救赎。 死亡,是最轻松的赎罪方式。 而,那个狗皇帝,不值得用死亡来赎罪。 宗顺帝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像是被那烧得赤红的巨大铁丸碾碎了身体。 不只是痛。四体、五脏、六腑都被捣成肉泥一般。血、肉、骨、筋,乃至毛发,都混在一起。 与这不停不休的雨一样,泥泞不堪。 然而,元白那苍老的层层褶皱的嘴唇,仍旧一张一合,一字一字地念着经文,将那万千地狱的诸般种种,尽数道来。 他每念一个字,那铁丸就要将宗顺帝的身体再锤炼一次。 元白说过,《地藏本誓力经》一共一万七千零一十九字。 他真的有这么多罪孽吗? 作为帝王,是上天赋予了他杀人无罪的权力。 这江山,有哪一寸不是靠白骨堆出来的? 然而,这些人都不懂,他们只知道“仁善”。 仁善是当不了君王的。任何人,换作任何人,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跟他一样,做同样的抉择。 在君王眼里,任何东西都不如“江山稳固”重要,百十条人命又算什么? 即便让他重活一世,他还是会选择杀了他们! 突然,元白停止了诵经,而是将手中那串发黄的人骨佛珠套在了宗顺帝的颈间,并双手合十,又沉又缓地说了一句—— “阿弥陀佛” 那不断冲碾宗顺帝身躯的赤红铁丸,消失了。 宗顺帝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元白,看不见烛光,甚至小沙弥也看不见了。 更看不见自己。 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如此蔓延开来。 他听见有人跑了进来,脚步声沉重。 是韦不琛。他先喊了几声“元白大师”,元白身边的小沙弥说道:“元白大师圆寂了。” 黑暗里响起更多的脚步声,纷乱的,杂沓的脚步声。 太医令来把脉,然后翻动他的眼皮,再按在他胸口,最后用沉痛的声音说道:“圣人——殡天了——” 宗顺帝想说他没有。他就像是被封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暗黑的盒子里,冲不开,喊不出。 他听得见所有声音,甚至能感觉到小宫人们哭哭啼啼给他擦身子,往他七窍里塞玉器,再给他穿衣。 紧接着,朝臣们开始哭喊: “圣人殡天了。” “圣人殡天了。” 颜贵妃也哭喊:“圣人!您怎么能抛下臣妾!” 后宫嫔妃哭成一片。 宗顺帝听见了钟声,听见了皇子们公主们哭泣,他们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衫。 看吧,他们和她们都舍不得自己。 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仍旧舍不得。因为是自己给了他们权力、富贵和荣耀。 他感觉到自己被抬进一口棺材,这是他亲自定下的千年金丝楠木棺材,里面铺满了他最爱的金玉。 可是,他还活着,额头上的冠冕又重又硬,七窍里的玉器连带着肉身之下的金玉,格外的冰冷,尖锐,躺久了就开始疼痛。 小宫人们开始围着棺材哭起来。宗顺帝知道他们没有掉眼泪,只是做做样子,甚至背对着众人,还在小声讨论着宫里办丧事有没有肉吃。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来了,她驱走了小宫人,靠近了这口奢华无比的棺材。 她探出手指,勾住他的手指,眼泪滴在他身上。 看吧,即便对她禁足,她也对自己没有怨念。 宗顺帝默默想着。 “左丘淳——”皇后伏在棺材边,破涕为笑,“你终于死了。” 什么意思? “我恨你,恨你睡其他女人,恨我还要装作大度,恨你那一根不老实的玩意儿,那么脏,还要放进我身子里!” “你以为颜贵妃为什么没有孩子?你以为你怎么死得那么快?” “你吃的丸药,都是我找元白大师配的,你每行房一次,毒就深一分!只可惜你没死在颜贵妃身上!” 皇后身边的豆染和豆沁扶着她,悄声道:“娘娘,咱们走吧,不值当为他怄坏了身子。” 皇后癫狂地笑起来,眼泪不住地掉:“左丘淳,下辈子你做猪狗吧,你我再也不要相见了!” 宗顺帝震惊了。 还未从皇后的话中缓过神,颜贵妃来了。 颜贵妃哭得很伤心,她是真伤心:“圣人,你走了,臣妾怎么办?” 颜贵妃捂着小腹:“臣妾有了身孕,希望圣人庇佑他能活下来。” 宗顺帝大惊,怎么可能有孩子?前几日她还很失望地悄悄对他说,又来了葵水,有没有怀上!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颜贵妃是为了自保,要假孕生子。 贱人!贱人! 宗顺帝愤怒极了,想要冲破这黑暗,要掐死这个贱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每个来到他棺材边与他诀别的人,嫔妃,皇子,公主,都在他耳边哭得天昏地暗,却又低声诅咒他,还说着那些让他恨不能立刻碎尸万段的秘密。 王美人与张大人私通,李嫔与吴内官取乐,胡美人与八皇子苟且,还有与那宫女磨镜 臣子们一个一个上来,擦着眼泪,低声唾骂他是个昏君、暴君,说他死得太晚了! 尤其是何聪,一把快散架的老骨头,崴着偏风的身子,何景槐扶着他走到棺材边。 何聪没有装哭,而是抓着棺材边,狠狠骂他是畜生,连无辜妇孺都不放过。 何景槐拉住何聪:“祖父,小声些,外面跪着那么多人。听多了,终是不好。” 何聪狠狠呸了一声,才愤然离去。他的偏风还未痊愈,嘴角挂着的唾沫星子全数落在宗顺帝的脸上。 宗顺帝一边咒骂,一边乞求有个小宫人来替他擦掉满脸的唾沫。 然而,小宫人没有来。 他等来了韦清阳的独子,韦不琛。 韦不琛没有穿那一身绛紫的绣衣。他只穿着一身荼白的长衫,披着麻衣斩衰,头上顶着孝。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替圣人披麻戴孝。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为冤死的父亲所穿。 他沉步走到棺材边,睥睨着被玉石覆盖着的僵直的宗顺帝,嘴角露出一抹讥笑。 他俯下身,低声说道:“圣人,听得见,喊不出的滋味不好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