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大致可以从报道和新闻里拼凑出完整的脉络。 他的才华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和认可,他也终于为自己赢得了更多更大的舞台。 一直到最近这两年,他在国际上确立了一定的地位以后,逐渐地被国内的许多演奏家和评论家们真正注意到,并且有国内的演出和剧院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回国,想要将他介绍给国内的观众。 这个过程多少有点出口转内销的意思,听着是有些讽刺。 但经过了那么多的努力和磨砺,顾离非常能够理解这个过程。 属实不易。 自己能从那样一种籍籍无名的人群中,走到聚光灯下,而且竟然能够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没有停滞,也没有倒退,最后竟真的多少触到了自己最初设定的目标和愿望。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命运没有对自己不公,即便是走了一些弯路,吃了一点苦头,但与更多没有他幸运的人相比,他已经没有任何可抱怨的了。 他眼看着自己一个舞台,接着一个舞台往上攀爬,一直走到接近众人视线的那个最中心的舞台。这个过程中自然他也曾被人贬损,嫉妒,打压,但为了自己心中的志向,他始终心无旁骛,没有与之计较。 不是不在意,是没有时间,他没有时间浪费。 他知道这不过是他成功路上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已,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抱负和心态是坚定而长远的。 所有人都将其视为明日的新星,前途无量。 虽然达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了,不再年轻,但是这个年纪对于他所追求的艺术来说,并不年迈。 大家都相信他一定是为了崇高的艺术目标而努力奋斗着。 然而,就在这场万众瞩目的国内首演即将开场之前,顾离却突然地宣布了取消。 众人哗然。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与顾离合作的剧院方,以及帮忙他联系和宣传演出的国外乐团,所有人彷徨而不解,要知道,所有相关人员为了这场演出都提前做好了约定,签订了合同。 虽说顾离作为一个新起之秀,造成的损失说不上有多大的天文数字,但是仍有一笔不菲的违约金需要赔偿,并且将极大地损伤他的个人信誉。 这是他回国的首场演出,是国内市场和观众认识他的绝佳机会,也是关键性的机会。 演出效果好了,未来的发展或可更进一步,若效果不好,则可能会错失一次向国内市场展现自己的良机。 更不要说是在这个时候主动放弃演出了,简直就不可想象。 一时间所有人都错愕不解,甚至愤怒失望,他们不理解,一向不曾辜负舞台的顾离,到底怎么了? 这个漫长而不易的过程,顾离很少向人诉说。 而现在他却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慢慢地倾吐了出来,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地一笔带过。 说到自己取消表演,顾离停了下来。 “为什么?”沈然问他。 “你那么了解我,甚至能够听见我心里的声音,或许会懂吧。”不知顾离的这句话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沈然倒是认真地想了想,说:“因为那个女孩?” 顾离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一定奇怪吧,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沈然的确也有些不理解了,顾离经历过大大小小那么多演出,这一次和过往会有什么不同呢?更重要不是更应该全力以赴么,和女孩会有什么关联。 但他又凭直觉地那么问了,而顾离并没有否认。 “但是你得明白,没有人会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所有的追求,我的目标,也就是我的起点,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艺术理想。 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确触摸到了艺术带给我的喜悦和感动。 但是没有人知道,深埋在这些表象背后的,是更深的动力在推动着我不断跨越困难,坚持下去,为了那我本来不存在的艺术理想而不懈奋斗。 一个拥有崇高理想的有志青年,果然更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和愿望吧,呵。” 顾离摇头笑笑,像在嘲笑别人,也像是嘲笑自己。 “然而,真相是,我最深的动力始终是我放不下的恨意和羞耻。不是什么美好而崇高的情感。也许它幻化出来的艺术是美丽的,但就像一株有毒的罂粟,妙曼多姿,却损害精神,难以断绝。 这才是紧紧攥住我内心的强大力量。 想要摆脱羞耻的过去,贫穷,嘲笑,给予过去狠狠的反击,所以才修炼出了一身优雅的姿态,用最温柔的外表变得刚强无敌,无懈可击。 谁也无法再对我投来俯视的目光,她也不行。 要这么说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吧,是的吧? 虽然听上去很奇怪,很别扭。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恨她,和为她付出,仿佛又是同一件事情了。” 听着顾离的自我剖析,沈然和陆城心中都不免触动,这应该不叫别扭,而是一种复杂。 这位音乐家有着多么复杂而丰富的内心啊。 他的天才就是源于这个,而非那个女孩,只是他自己还未意识到。他的所有情感和注意力都聚焦在了女孩的身上。 “可是,为什么要取消这场演出呢?这和女孩有什么关联?”沈然继续发问。 “这里是申市。”顾离简单地回了这么一句。 沈然立刻想到,顾离的资料上写着,他就是在申市上的音乐学院,这一次演出也算是他荣归母校的首场表演。 回到母校,也就意味着,回到记忆中曾经停留的地方,就意味着那个女孩! 没等沈然继续说话,顾离接着道:“我也是临演出之前,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转头看向沈然,此时他的面庞是严肃而冷峻的。 “人要对自己诚实,是很难的。我也一度以为自己是众人眼中的明日新星,充满了光明的能量和梦想。然而,当我再次踏足这个城市,申市,记忆翻江倒海,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我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天而来的。 我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坚持了这么多个岁月。 我要回到这个地方,那个女孩所在的地方,我要在这里举办表演。这不就是我一心向前努力的初衷么?原来我从未真正离开过这里。 一个拒绝了我的人,远离了我的人,与我无关的人,我恰恰要为这样一个人去证明我自己。 因为过往的羞耻,或者是什么。 这就是我别扭的人生吧。 然而,无论别扭或者丑陋,这就是我,是我真实的心愿。 揭下那一层粉饰得漂亮的外表和形象,我无法对自己撒谎。” 顾离的意思,沈然是明白的,听上去他也觉得这场表演对于他至关重要,那怎么会…… 沈然和陆城都静默看着顾离,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顾离的意思。 “没错,是很重要,这场演出对于我而言非常重要。”顾离的话帮助他们确认了自己刚才所听到的,没有出错。 他继续道:“所以这是一场不可能错过的,绝对精彩的演出。它必须精彩,它势必会惊艳众人。我会带着完美的状态,登上舞台,献出一场自己最巅峰的表演。我要技惊四座,打动所有在场和不在场的听众。 第二天的主流媒体上都将出现我的名字,届时,所有关注演出和不关注演出的人都将无可回避地听到我的名字。 他们的视线也将主动或者被迫地被我占据。 这就是传播的力量,这是影响力,是名气,是利益,是大多数人渴望的成功的开始。 它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呢?或许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意味着对成功的渴望,对名誉和金钱的欲念。 然而,我知道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个。 出现在我脑海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名利,而是一幅画面,很具体的画面。” 沈然和陆城仍在安静地聆听,而顾离则饶有兴致地描绘着自己心里的画面,显然,他真的能够脑海中看见那画面中的景象。 “是她。她也将会看见我。她也许就坐在观众席上。她的样貌和过去变化不大,眼角的纹路或许会暴露出年纪的上涨,但是无妨。她的穿着和气质合乎她的身份和当下的状态。 她是特别装扮过的,不会过度浮夸,但至少要精致体面。因为她是来参加一个过去暗恋她的男人的演奏会。 要知道,女孩们通常对于自己的形象十分在意,尤其是在爱慕自己的人面前,即便她们并没有爱过对方。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我知道,她一定会保证自己的体面。尤其是当这位自己的爱慕者如今成为了舞台上的表演者,成了一个真正站在聚灯光下,再也不会因为衣服和外貌被人低看的人。 人心就是这样复杂,我是复杂的,我也能想像她的变化和复杂。 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如果不出所料,我的成就会大大超出她的预料,她会彻底忘记我过去的平庸和不堪,并以一种平等的视线,甚至是仰视的视角,向我投来耐心的,不,是欣赏的目光。 那些我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全都以一种看似优雅的姿态轻松获得。 我不是在炫耀,而是人心本来就如此现实。 尤其是一个不曾爱我,对待我与他人无异的女孩的心。 我兜了一圈,为了要获得她的一个眼神,多么不易啊。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赢得她的爱还是什么。 我真的是因为想要和她展开爱情而在乎她,想要得到她的爱吗? 经过这么多年,这么久的自我困顿,我已经有些分辨不清。 我只知道,这是一场太过重要的演出,重要到,我不可能让它有一点点的闪失。我不能,不允许。 当我想像自己带着毕生的修炼站在舞台中央,就在她的面前,却因为一个紧张,一个分神,或者任何一个什么意外,导致我出错,出丑,演出失败,那将是我一生都无法再承受的重量。 我已经忍受了这么久的期待,痛苦和等待,我不可能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这一次的演出将会决定我是重获新生,亦或永远受其所困。 所以,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办法。 我根本没有办法参加这样的一场演出。 因为它太重要了。 恰恰是因为它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