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沈然如约出现在警局。 经过前天晚上的饭局,陆城其实一直在心里担心,沈然会觉得别扭,不愿再与他多接触。他一直在脑中设想着,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是否要再向沈然解释一遍那天的事情,如果沈然很忌讳这种事,自己也可以与他保持距离,总之,不希望沈然因此感觉到不舒服,也不希望他回避自己…… 所以当沈然主动提出要来警局帮忙,陆城松快了不少。 这些年除了工作,陆城的情绪还有这么小心谨慎地,被另一个人吊着过,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沈然不知道陆城有过这些想法,不过他也和陆城一样,有过类似的考虑。 他相信小美是误会陆城了,为了不让陆城感到不自在,也不要让自己再多想,他决定要和陆城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工作的时候还是像以前一样就好。 多年来沈然已经习惯了。根据环境变化,快速调整自己与身边人的距离。 没有太多的情绪反应,喜悲不形于色,淡然处之。 只是这一次…… 当他再次见到陆城,这个刚毅男子的笑脸还是能带给他一种温暖。 “你来了。” 陆城看不出沈然的变化,只觉得见到沈然了就好。 “医生来过了。”陆城请沈然到他的那间独立办公室坐着说话。 “哦?” “他的精神状况是不太好,但是,不能诊断为精神分裂,你是专业的,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疯。”陆城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停下来,目光直视沈然:“就像你说的,他很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不过这种介于疯与没疯的状态,不好定义。也许他真的是受了刺激,没有撒谎,但也可能他就是装的,想要装个疯子,但是又装不像,在医学上认定不了特定的精神病,计划落空了。” 陆城推理的时候,神情严肃,眼里不自觉地放出冷意。 沈然也会在工作的时候进入这种忘我的状态,他们都能自然地习惯彼此的状态切换,像是一种默契,气场相当,一旦他们互相对视的时候,这种冷意又会缓和许多。 “这个鉴定给不了我太多的参考。所以我一直有另一个想法。” “让我和他谈谈。” 沈然说的既是陆城的想法,也是他自己的想法。 沈然在来之前也已经有次想法,他想了解这个嫌疑人。 不止是破案,还和那个女人有关。 “嗯。”陆城微笑,和沈然对话的时候,他总是感到轻松,效率也高。仿佛他们的语言天然就在同一个频道。 “一会儿我们一起进去,你可以介绍自己的身份,也可以不说,你自己看,然后你来问他。你不用太拘束,按你自己的想法来,如果有不妥的地方我会提示你停止,你听我指令。” 沈然听从安排,没有异议。 准备开始之前,陆城又向他交待了一些细节,嫌疑人的姓名叫李铭宇,24岁,是一名普通的地产公司职员,几位被害人都是女性,最后一名被害人还是在校生,与他同姓,叫李丽姿。 看见到被手铐缚住双手的嫌疑人缓步出现时,沈然的感觉既期待又平静。 每当他面临一个新的来访者,无论是平凡的路人,还是监狱里的重刑犯,他总是抱着好奇,对他人的生命带有一颗探索的心。 这份好奇不是猎奇,他首要的目的是要通过发问,让对方更加了解自己,自己的那点探求欲反倒是其次。 陆城多少也了解沈然的风格。 他知道沈然根本不是在审问,他不会审问,但是他与嫌疑人的对话,总会带给他们出其不意的效果。 沈然走进审讯室,坐在嫌疑人对面。 在他看见嫌疑人李铭宇的那一刻,所有的思绪都快速地投入到了专注的观察中,其余杂念全都放空。 当他的目光与李铭宇短暂地对视时,他已经把李铭宇当作自己的一位来访者。 李铭宇似乎对他不感兴趣,很快就把视线移开。只盯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状态依然封闭,呈现出对所有外在刺激都没有反应的样子。 沈然向他介绍自己,以咨询师身份自称,但是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沈然没有放弃,仍旧相信他一直都有听见自己在说话。 “你说,你没有杀她。有证据吗?” 被害人的尸体就在旁边,陆城也说过,证据确凿,应该是很难在这个问题上辩解了。果然,他没有开口。 沈然继续:“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没有杀她,那应该就是我们冤枉你了。不过你又承认了之前做过的几起案子,你应该知道,这几件案子加起来,量刑都不会轻。那为什么又唯独不承认最后一起呢?”听沈然说到“冤枉”二字时,陆城不禁转头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顺着嫌疑人的意思,但他没有打断沈然,继续听着。 “你考虑的是什么,量刑?名誉?什么是你在意的?” 问题说完,李铭宇仍旧没有抬头,不过沈然和陆城却都察觉到了他的细微变化。 他放在桌前的双手突然交叉相握,手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两手用力地互相摸索着。 有反应了。 意识到这点,沈然和陆城的心跳也随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两人都在等着。 “骗子,你们都是!我不在意,我都不在意,我没杀她,她没死!”他猛地爆吼。 听到这话,陆城叹气。又是这几句。 沈然却神色微变,依旧凝视着李铭宇的脸,“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杀死她,还是她确实已经死了,但不是你杀的?” 这时陆城重新凝神看向李鸣宇,他注意到这两种表达之间的细微区别。 可是李铭宇又进入了喃喃自语的状态,不停重复着:“我没杀她,没杀……” 忽然,他的自言自语停顿下来。 像是刚刚反应过来有人问了他问题,他抬头,看着沈然:“我没杀她,她没死,她不会死。” 陆城与沈然快速地对视了一秒。 这么多天以来,李鸣宇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表达。 陆城还未听他说过“她不会死”这样的话,他连被害人已经死亡的事实都无法分辨了吗? 一种无厘头的诡异气氛在审讯室里蔓延开来。 太奇怪了。 如果是为了减刑或者冤情,他应该要说有人冤枉他,人不是他杀的,有人冤枉他。 可是他在原来荒唐的供词上又加上了荒唐的一笔。坚持声称人没有死。 这怕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但是医生对他检查过了,他的精神没问题,他对现实有足够的鉴别能力。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吧,他有某种特殊的动机,或者是特殊的原因。 陆城不禁皱眉,这种情况下,还能问出更多的信息吗? “也就是说,你认为,人没有死?”沈然没有停下来,再次确认他的意思。 “她不会死。她没死!”李铭宇的眼睛仍旧直勾勾地盯着沈然看,沈然没有回避,同样注视着他,关切而平静。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李铭宇的脑际,他的神情变得意外,视线不再聚焦,眼睛却睁得很大,眼眶里泛起血丝,“她死了?” 沈然感觉有某种强烈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凝聚。但是分辨不清那情绪究竟是恐惧,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他在表演吗? 就在沈然怀疑他的表情是否太过夸张的时候,他的表情又快速回复到了原先没有波澜的冷漠当中,“骗人的,骗子……”嘴里重复嘟囔。 一时间沈然也判断不出,他究竟认为被害人死了没有。 他一直坚称她没死,然后就开始自言自语。 这些奇怪的表现混杂在一起,盘旋在沈然脑中,就像散乱的拼图,他想要找到它们之间内在的关联和前后逻辑。 半晌,沈然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真正在意的,是这件事对吗?就是她有没有死这件事?” 陆城听他这么问,心里还是有些纳闷。 人就是在他家里死的,他怎么会不清楚,怎么会到现在来谈在意。 陆城还没完全想明白,沈然又加了一句。 “你在意的是她?” 这句话让陆城听着更加奇怪,杀人犯在意他的被害人?到底是在意什么。 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一直以来围绕在心中的迷雾,但这个问题却给陆城提供了更多思路。 没错,从提审到现在,不管问他什么,都无法引起他真正的兴趣,不是完全屏蔽问话,就是干脆和盘托出。过往的几桩案子,他全都承认,只是在涉及到最后一案,他才会在意。 现在想来,如果他在意真的只是最后一个被害人,那么,他不愿说出作案证据,也是因为这个。而不是故意在找借口来拖延时间,故意隐瞒? 如果相信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在意的不是量刑,他在意的是什么? 如果警方认定他杀了被害人,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似乎是这个问题起了作用,李铭宇再次看向沈然,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像先前那般空洞,瞥过了一丝不为人觉察的诧异。 但只看了两秒,他就把眼神撇开,缄口不言。 紧皱的眉头,丝毫没有松开。 “如果我可以帮你的话,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吗?” 旁听到这里,陆城知道自己完全插不上话了。 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插话,这是咨询师才会有的语言。李铭宇的情绪,他的变化,都只在与沈然一人对话。 陆城猜不到沈然下一句话会问什么,他问话的逻辑又是什么。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要全力配合沈然,不要打断他们。 只见李铭宇侧过脸,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眶里愈发地红。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在眼泪掉下之前,转而大笑。 沈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哪句话刺激到了他,他究竟是难过,还是高兴。 喊了几声他的名字,他也不应。 就这么发作了一阵,李铭宇的目光又放回到桌面,低垂着脑袋,什么也不说了。 沈然决定停止对话。 失败了吗? 走出审讯室,沈然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