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沈然没有立刻回答,他不打算和顾离解释自己的有什么特殊能力的事情,那太过复杂,顾离未必能懂,而且,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而在于顾离自己。 “我听到了。你不是让我们听吗?来自天空中的烟火,来自你心里的音乐。” 顾离再次怔怔地看着沈然,他彻底无法理解和想像沈然是从哪里来的,什么人了。 “我是说我听到了天上的音乐,不过我没有想到……” “与其说是天上的音乐,更多的是来自心里的声音吧。”沈然明白他的困惑,但那不重要。他接着顾离的话往下道。 顾离看着这个年轻人,忽觉他的瞳孔深邃莫测,看不见底。 那双眸子,一眼看进人的灵魂里,穿透身体,顾离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透明,一下子变得很轻,很轻很轻。 脱去了防备,脱去了身份,名誉,所有他拥有,又想要放下的负担。 他感觉自己没有了什么顾虑,眼眶里就开始发热起来。 “嗯,我相信你。也许你真的可以听见,我心里的那些声音。”他将十指交叉,双手握紧,低着头一时不再言语,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声音。 “嗯,就是这样了吧。”半晌,他冒出了这么一句,陆城在一旁听着愣怔了一会儿,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沈然的上一个问题:“这么多年,就只是一场烟火么?” 一个莫名的问题。 顾离也给出了一个莫名的回答。 陆城知道自己是听不明白的,但是在场的这两人,应该互相听懂了。 “是一个女孩?”沈然寻求确认地问了一句。陆城则听着他们口中偶尔蹦出的碎片化信息,兀自在心里做着拼图和推测。 “嗯。听上去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吧。不过说是女孩已经不准确了,你听出来的,大概是我心中她的模样吧?” 什么女孩?沈然听出了一个存在于他心中的女孩的轮廓? 陆城听着,仍旧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顾离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沈然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可能性。 “不,不是俗套。而是有些难以想像,甚至可以说望尘莫及吧。” “望尘莫及?”顾离重复着沈然的用词,用自嘲的语气笑道:“这是形容什么了不起的高人吧,我不是……”这么说着,他的脸上显出一点苦涩,“不过,听你这么说,你真的已经知道我所有的事情了?我的家庭不好,出来打工以后也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身边没有人知道我的事情,除了我自己。” 顾离一直都有种猜测,沈然是事先查阅了关于他的资料,再来这里,故作玄虚地与他谈话的。 但是,这件事情,唯独这件改变他最深的事情,同时也是隐私的事情,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打破了这种可能性,他彻底无法揣测沈然知道的这些事情都是从何知晓的。 他只能听取沈然自己的说法,从他的音乐中,或许吧,或许真的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人,不可思议的事。 顾离慢慢放弃了自己的理智思考,跟着沈然,这么一字一句地对话,越发接近内心的隐秘和情感。 “我并没有完全地了解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说了,我是从你的音乐中听来的,包括你心里响起的音乐。在那里我听出了一个女孩的存在,你因为她,触发了你人性里最为矛盾,激烈的情感。 那情感的浓烈程度,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这么说吧,它支撑了你的艺术。或者说,你就是你的艺术,你拥有如此强烈罕见而又瞬息万变的情感,就因为这一点,你的艺术也注定要崭露头角,你非同寻常。 我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我在故意用溢美的词来夸赞你,又或许你能听出我的诚恳。 每个人看待另一个人的角度都会和那个人本身有所不同,这也是他人评价存在的意义。 也许你对于自己的情感感到羞耻,或许你想将它藏起来,永远没有人知道,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的看法或许与你不同。” 此时,天上的烟花即将燃尽,顾离抬着头望向远方,久久沉默着,没有转过脸来。 原先冲上眼眶的那一点温热,不知不觉地间又凝聚了起来。 他回忆着自己的过往,那些他将在烟花散尽就让它随风的心事,一下子全都回来了。 那么清晰,那么深刻。 他因为爱上一个女孩,掏出了自己的全部热情。 他想要表白,告诉她自己的爱,他想要赞美她,陪伴她,所有对她好的方式,他都愿意尝试。 他想告诉她,他学会了一门乐器,他愿意为她演奏,只要她不嫌弃。 他可以学着摘星星,摘月亮,只要她不嫌弃。 然而,就在他兴致勃勃想要开口的时候,就被女孩一个嫌弃的眼神击退了所有的想法。 他愣怔地站在那儿,好像傻了一样,一时间尴尬,窘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瞬间苍老,弯下了脊背。 女孩什么话都还没有说,但她那为难的神色和着急着想要远离的表情,顾离一眼就看得明白。 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的周围,过往的经历里。 身边的人,故意想要为难他的也是少数,大多数人并没有故意的坏心,只是在一般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一种比较和评判的本能。 我们大多会根据一个人的外貌,衣着,谈吐等等方面,对他形成一定的印象和评价。 这是很自然的事。 只是在更少数的情况下,在我们与他人建立了进一步的朋友或者是亲密关系之后,才有机会和可能改变原来的那个印象。 显然,顾离与那女孩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而这个女孩,看起来也无法做到与他人不同地看待顾离。 顾离知道别人都是如何看待他的。 一身虽然保持清洁却已经洗旧的衣着,除了一个常年使用的背包再无其他修饰,这是他的外表。 身份和背景更是能够通过他的工作就看出前景,除了童年时候,母亲教给他的乐器可供他在琴行打工混迹,他在学校学习到的东西想过去也十分有限。 他一直用自己打工攒下的工资来付学费,用这种方式勉强支撑着读完了国内的某所音乐学院的课程。 有时候他还要拿钱贴补家用。 因为平日里待在校外的时间比一般的普通学生要多出许多,所以他的文化课成绩只能算是中流。 而且他读取的学校也很普通,就是申市的某所非重点高校。因为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他在音乐方面的乐理知识也有些欠缺。 只有在摸到提琴的时候,他的演奏才体现出一些不同于寻常学生的灵气来。 就是这样一个出身普通,甚至连普通的水准都达不到的青年,在面对其他人的眼光和评价时可想而知。 而他偏偏又是一个天性内敛,感知敏锐的人。这一点让他浑然不觉地在音乐方面不知不觉间比别人多了许多灵敏的触角和天赋。 然而,这也导致了他心智上的某种早熟。 确切地说,性格上是单纯和早熟的结合。虽然从小要为了钱而奔忙,但是音乐给了他一片释放情绪的纯净空间,他有什么苦恼或者烦忧都会拿起他的提琴,借此短暂地忘却现实。 这样不同寻常的成长经历与自我陶冶,使得他与周围的同龄人似乎显得不太一致,格格不入。 他没有时髦的衣着和也很少与人讨论时下流行的八卦新闻,在同学里就是一个沉默的边缘。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与他人的区别,这逐渐养成了他自尊敏感的心性,而这一点又反过来让他与习惯性地与主流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样的青年需要的是能够一个懂他,欣赏他的朋友,或者伴侣,但那时的他并不会懂,他一眼就爱上的了这个让他心动女孩。 像所有这个年纪的恋爱一样,新鲜,赤诚,无法解释,不可理喻。 然而现实的是,他对于这个女孩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反倒因为他掩饰不住地想要接近女孩的渴求和表现,令女孩更加心生警惕和挑剔。 对于女孩而言,这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同学。 貌不出众,语不惊人。 无论背景还是学识,都没有什么能够令她看得上眼的地方。 这样一个男孩喜欢上自己,除了开始的一点新鲜,很快她就觉得厌倦。 虽然女孩始终保持着礼貌与教养,尽量在每一次与顾离碰面的时候保持耐心,然而顾离还是能够在每一次与她的见面过程中,越来越多地觉察到来自于女孩的不满和嫌弃。 这也让他原本就不扎实的自信心面临全面的溃败。 在她眼里,顾离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个骰子,充满了漏洞。 衣服是那么地碍眼,又说不出讨人喜欢的漂亮话,就连他脸上偶尔生出的一颗青春痘,都会担心被女孩看见了要招惹。 没有正式的告白,也没有告别,就这样,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女孩的世界里。 在往后长久的时光里,他时常会想,女孩是否会有一些时候也想起他?不过想与不想,他都确定,自己对于她而言,是多么无关紧要,本来也无需一个告别。 女孩的出现又消失的过程调动他心灵深处的崩溃和自卑。 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他破碎的自尊心令他无法就此转身,迎来一个全新的没有过往的生活。 从此,他的心里就只有那个女孩。 这不是他的主观意愿,然而人的心理就是如此,往往都难以自我掌控。 他越是觉得羞耻,就越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女孩冷漠的神态。 这种自我折磨的痛苦,伴随着他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每折磨一次,他都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忘却她了,而越是恐惧自己无法忘却,他的记忆就越是深刻。 到了后来,他几乎无法分辨,记忆中女孩轻蔑和冷淡的表情,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自己因为自卑而勾勒幻想的细节。 他的自卑和情感在女孩的刺激之下,翻起了层层浪涌。 但因为他内敛的性格,没有人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和变化。 甚至就连他自己,也并不完全知道这对于他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全部重心转移到对音乐的学习上来,在他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得出手的自卑状态下,他忘情地汲取着音乐带给他安慰和希望。 当然,他的自卑并非完全是真实的,客观来说,他有音乐方面的天赋,没有人留意到这一点,同时他也足够的聪明,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天赋,他直觉感到这是他唯一拥有的筹码。 如果他想要在自尊心和未来的生活上有一个逆风翻盘的可能,就必须建立在这件事上。 他不禁忍不住地幻想,等他在音乐上取得了成功,并因此赢得了名气,地位,荣誉,一切的一切,所有那些能够让女孩对自己刮目相看的东西,也许自己就真的能够解脱了。 于是,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人生的计划中来。 没有人知道他努力背后的动机是什么,人们只是在未来的日子里渐渐察觉到,有一个从前默默无闻的青年正在越来越多的场合里崭露头角。随着他表演和露脸的机会日渐增多,人们已经无法再将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 新闻评论里终于提及他的姓名,而这,对于他的野心而言,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