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朱雀坊。 此时天光还未大亮,遍布当朝权贵府邸的朱雀街之上却有一户人家已大开府门,正迎尊客入府。 只见被一群人众星拱月般围在最中心的少女,虽身量娇小,可经那一身正红华服衬着,却是极为明亮耀眼的。 此刻忠行伯府当家主母杜大夫人吴氏眼看着面前年纪尚小,眉眼也极稚嫩的少女,忍不住眼角微跳,面上笑意却是越发浓厚起来。 少女看着迎来的妇人,经身侧婢女提醒方知是何人,略一思索便微微福身行礼。 “大夫人安好,未曾递帖便匆忙过府,还请您宽恕和婉唐突。” 和婉县主慕昱珩,恪亲王府嫡女。 恪亲王父子战死后,恪王妃接连遭受丧夫、丧子之痛,悲痛难当,没多久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静太妃白发人送黑发人,强撑着早已败坏的身体照顾了这个小孙女五年后也撒手人寰。 后来,是景亲王请旨将恪王府这唯一的女儿带入了景王府亲自教养。 恪亲王府嫡出,又由景亲王府娇养。 当今陛下是她的亲伯父,皇长公主荣宸、九章亲王府长安郡主俱是她的亲姑姑。 是以,虽说这位县主双亲俱失,父母亲缘淡薄,但是在这盛京城里,倒也没有什么人敢轻慢她半分。 好比此时的杜大夫人瞧见少女动作后,忙侧了身子避开不敢受礼。 吴氏疾步上前,赶紧扶起了面前金尊玉贵的娇娇女。 “县主这样说可真真是折煞我了,方才听下人来报说县主您来府,我可真真是极惊讶的,怪说昨日檐下鹊鸟不住地闹腾了一整日,原是在提醒我今日有贵客临门。” 言语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听着便是极为欢喜的模样了。 这位杜大夫人是这盛京城里出了名的和善人。 和婉因出身王府,又自幼出入深宫,自然深知传言不可信,自是没把这和善人一说当做一回事的。 可她此时亲眼瞧着这位杜家大夫人,言语爽朗,又因了天生脸型较圆,见着便觉慈善可爱。 倒是十分招人亲近的,和婉县主暗暗如此想道,便也随势扶了她柔荑,习惯性地捻出了几许笑意。 “大夫人厚爱了,和婉失礼在前,承蒙您不怪罪,倒是不知几时去拜访太夫人合适?” 小姑姑说过,行走在外,言语间彼此有礼有节,方是体面,她一直谨记于心。 她虽不常出府走动,可到底是常居于此,自幼便耳濡目染沾上了这个帝国最复杂的权利场的你来我往,是以她也是知道些规矩的。 若是有女眷进了别人家的府邸,自然是要先去给这府里的长辈们一一请安的,而如今的忠行伯府最最尊贵的长辈只有一位老夫人了。 忠行伯生母,伯府老太君李氏。 忠行伯府的这位老太太是老武昌侯的独女,虽是将门出身,但也自幼是被老武昌侯和侯夫人疼宠着长大的。 及笄之后到了年纪,侯府将她下嫁给了当时的忠行伯世子。 因着那武昌侯的爵位是其父立了战功得来的,虽爵位比伯府高,但只享三代世袭。 比之自喜帝时起便世代承爵的伯府,自然就还是少了些家底。 更重要的,侯府无子,是以侯府根基不足,名为下嫁,实则在百年世家杜氏一门的眼中,委实是高攀了。 结亲后,伯府世子夫妻婚后生活和睦。 老忠行伯过世后,世子袭爵成了伯爷,李氏成了伯府的当家主母。 再后来,是她的儿子袭了爵位,经她亲自促成了一段美好姻缘。 至此,她的儿子娶妻贤惠,她的女儿嫁进了权势煊赫的九章王府主持中馈。 如今已经成了这府里说一不二的“老夫人”李氏子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再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了。 若说这盛京城里一辈子顺遂和乐的,怕是谁也不会忘记提起这位伯府的老夫人。 只怕是除了她本人,没有人能理解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女的哀痛了吧。 毕竟,在世人眼里,她的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冠的是九章王府的慕姓了。 “几时都是好的,咱们家老太太向来是起得早,她老人家要是知道今儿个县主来了,不定有多高兴呢。” 杜大夫人脸上笑得越发慈和,一边跟少女说着话,一边上前动手拉着少女。 和婉下意识就想抽回手,可一想到眼前人不同于旁人的身份和今日来这忠行伯府的目的,才又强忍着没有动作。 她跟随着眼前这位杜大夫人一路往后院而行, 二人有说有笑一路相携至老太太院前,却瞧见门前并无人候着,杜大夫人唤了院里洒扫婆子来问,方知是老太太早已经出府了。 一问才知这婆子也不知老太太去了何处,问话之后,杜大夫人一路上握着和婉县主的手也松了开。 吴氏又仔细问了几个问题,可那婆子却是一问三不知,吴氏微微沉了脸色,连忙将身边的管事嬷嬷遣去查问各处伺候的。 杜大夫人嫁入伯府十数年,婆母对她从来不说重话,因着将门出身,说话处事极为爽利,也从不叫她像别的权贵人家里立规矩。 旁人的眼里、嘴里极为复杂的婆媳关系,在她这儿从来不是困扰。 她回娘家时姐妹坐在一处谈起婆家,没有一个是不羡慕她的。 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总说自己是上辈子积德方才遇着了这么好的婆母。 是以杜大夫人投桃报李,平素侍奉婆母也是极为恭敬的。 可现在天尚蒙蒙亮,谁能告诉她,她那个向来连自个儿院子的小门都不爱出的婆母去了哪儿? 这伯府掌家之事她从未曾懈怠过半分,可至今也无人来报老太太出了府,洒扫婆子又说婆婆已经出了府。 杜大夫人吴氏如今是越想越心慌,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侧,老太太院里的人她不敢擅动,干脆直接叫人把门房捆了来问。 等待间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和婉县主瞧见吴氏越发难看的面色,不禁开口了。 “我出门时王叔不放心,拨了许多侍卫随行护卫,大夫人不若仔细想想老夫人会去的地方,我让王府的侍卫先去各处找找,您一边在府里盘问下人。” 听了面前少女的话,吴氏忍不住面露感激,王府的侍卫总归比伯府的小厮机敏可靠些。 况且王府侍卫在这京城里,等闲人也不敢得罪,找人更加方便,吴氏想到此处便福身下拜道,“县主大恩,真是……” 说着说着,便是泫然欲泣,显然是吓得狠了,和婉不待她说完,便道。 “夫人不必多礼了,不知老夫人平素常去何处,我这就派人去寻。” “母亲平日只在院子里,不喜外出走动,近些年除了宫中传召,或去城外的姑苏寺添香,或是偶尔赴别家太夫人的宴请,便再也没去过别处了。” 吴氏冥思苦想也说不出婆母能去哪儿。 正想着叫小厮去把丈夫和儿子叫醒寻个拿主意的人。 却闻方才派出去查问的管事赵嬷嬷小跑着近前,不住地粗声喘着气儿,跪下便道。 “夫人莫忧,老夫人一大早就带了人去王府了,原是告诉了当值门房让他天一亮就传话给您的,因着五小姐昨日便说想吃素云斋的甜食,那门房又是咱们府里脚程快的,今日一大早五小姐房里的丫鬟就让门房换值之后紧着去给五小姐买甜嘴儿了,说是那丫鬟催的急,一来二去也就忘了来给您传话了。” 王府?和婉在心里略想了想便清楚了。 已逝的九章王妃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如今小姑姑回来了,老太太应是去了九章王府寻小姑姑了。 吴氏自然也想到了,她听到老夫人去了王府,一颗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 可回过味来一想到老夫人带着人离府,她竟是如今才知道,一时又不由气怒攻心,厉声道,“忘了?这也是能忘了的事儿?” 吴氏按压心口处顺了顺气方道,“都给我捆了,五丫头房里的也一并捆了带去花厅。” 这芳仪院的果真大的小的都是来给她添堵来的! 她一连串吩咐完方转身对面前的贵客道,“叫县主看笑话了,我真真是……” 说着说着便是难掩愧色,本是准备好好地招待贵客,结果却是叫人将她的掌家不力看了个全,一时心里是又气又闷。 和婉见此也知道自己在这儿人家不方便,便索性顺势直言来意。 “夫人处理家事,和婉原不该继续在此打扰贵府,只是,忠行伯府的楔桃誉满京城,又闻值春来破晓时新摘下的最好,这才冒昧来府,想寻些来孝敬家里长辈,还请您见谅。” 家里的长辈?和婉县主家里的长辈?皇家女儿的长辈无非就是王府中人和宫里了。 更莫说这位县主一路行来都极为有礼,不仗势欺人,也不倚着身份压人,丝毫没有京中其她贵女飞扬跋扈之态。 这位杜大夫人吴氏素来也是个直爽性子,心里极少绕着弯子。 此时她倒只想着后院里那棵楔桃树任花匠再如何精心养着一年到头结的果子也并不多,她怕缘分一个没结好便结了个怨。 平素吴氏因着这楔桃很是做了些人情,不知是物以稀为贵还是怎的,一传二二传百的,这伯府里的楔桃倒是在这盛京城里出了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