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皇城,垂拱殿中,大宋官家赵桓坐在高位,右拳紧握着放在案几上,紧闭双目,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从握着发抖的拳头,可见内心十分烦忧。 女真人,这几个字眼,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良久,他才睁开眼来,冷声道:“诸位卿家,王松恢复太原,解救河外三州,有大功于朝廷,你们这样对他,岂不是落人话柄,贻笑于外邦?况且王松已为国捐躯,你们心里,能过得去吗?” 此时此刻的赵桓,心中确实还存有一些和王松往日的情分,就连王松“破奴”这字也是他所取。王松不断恢复旧地,他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痛苦并快乐着,倍感煎熬。 能让他一直对王松信任有加的原因,就在于金人南下时,汴梁城将破时带给他的恐惧和仇恨。他恨女真人的凶残,也受够了女真人带来的压力和恐惧。 朝廷这些士大夫的心思,他自然是熟谙于心。这些大头巾们,虽行军打仗一塌糊涂,但他还得靠这些人治理朝政,维护朝廷,保证朝廷的诸般政务正常进行。 帝师耿南仲,赵桓知道他优柔寡断,智谋不足,又嫉贤妒能,非社稷之臣,和王松互相瞧不上。但有了未决之事,特别是犹豫未决的军国大事时,赵桓还是愿意相信身旁的老臣。 只是这一次,这些人玩的太大,竟然扣兵不发,致使王松兵败身死。而这些人,把锅又甩在了皇太子的身上。 “王相公志虑忠纯,救汴梁城于未倾,大败金人,杀敌无数,金人闻风丧胆,胆战心惊。王相公死后,金人退去,百姓家家户户为王相公立碑建祠,每逢节日,祭祀祷告。王相公可谓是天下闻名,虽死犹荣。” 耿南仲眼睛一转,嫉贤妒能的话语到了他嘴里,却说的如此动人和理直气壮,而让人无话可说。 “老臣可以这样说,天下百姓,只知有王松而不知有天子,只知道忠义军而不知有东京朝廷。如今忠义军正在风头浪尖上,朝廷正好借此机会,夺其兵权,灭藩镇之势,改由社稷之臣兼任。这才是祖宗之法,百善而无一害。望陛下圣裁。” 耿南仲退了回来,微微瞥了一眼旁边的李纲。 李纲心里一阵腻歪,不过他还是皱了皱眉头,在赵桓眼光扫过来时,站了出来。 “陛下,老臣也相信王松是忠义之士,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昔日太祖也是忠义之士,最后还不是黄袍加身,陈桥兵变,自己坐了这天下之主。无它,兵强马壮而已。忠义军十万之众,即便是与金人抗衡,也不会落在下风。如今王松已死,若是心怀叵测之人掌控了这支虎狼之师,不知对陛下,对我大宋是福是祸啊?” 李纲说完,心中暗自叹息。即便王松在世,即便他真的忠心耿耿,这些朝臣,包括他自己,也不会让他舒舒服服地待在高位,和士大夫们同班共列。 天下之患,莫过于士大夫之寡廉鲜耻。唐人尚文好狎,本朝则是尚名好贪,官场贪婪之风横行。然则最为悚然而戒者,莫甚于武夫当政。 就比如王松,手下十万虎狼之士,兵强马壮,势若藩镇,怎能不叫人胆战心惊。 唐恪在一旁站了出来,肃拜道:“陛下,正是因为武人跋扈,祸国殃民,太祖才定下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宗家法。难道陛下要一意孤行,舍弃祖宗百年家法不成?” 赵桓心头一惊,不自觉地点头道:“众卿家言之有理,朕要慎思之。” “陛下,如今王松已死,朝廷正好趁此机会,把这支虎狼之师归于王化之下。陛下要知道,这两河之地,或其他人等,难免有人对这忠义军虎视眈眈……” 耿南仲的话,让赵桓脸色为之一变,殿中的其他大臣也是眉眼低垂,不敢再发出半分言语来。 赵桓脸色铁青,心中巨石千钧,压的他透不过气来。若不是金人南下,他这个皇帝宝座,恐怕早已经被郓王赵楷夺走了。 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康王赵构。即便是太上皇赵佶能放弃这个皇位,其他的皇子呢? 郓王天资聪颖,科举能独占鳌头,也难怪太上皇喜欢他,一直要扶他上位,取而代之。康王文武双全,上得了战场,又是一手的好字,就连自己的这位老师耿南仲,对其也是赞誉有加。若不是王松击退了金人,保住了汴梁城,恐怕这位康王已经在朝中士大夫的辅佐下,登上九五至尊了。 尤其是这位郓王,听说老相公耿南仲和他走的也很近。不要忘了,郓王也是耿南仲的学生,而且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颇为暧昧。 想到这里,大宋天子的脸色又变得沉重起来,眼光不自禁地,看了旁边的耿南仲一眼。 想起汴京城被围时,此人在河北和赵构沆瀣一气,逡巡不进,致使东京城差点成破。要不是王松当时来援,自己已经是破国之君了。 这样的话却无法在朝堂上讲出来。要说追究责任,这些大头巾,全都该送入狱房,追究其误国误民之罪。 赵桓手放在案几上,轻轻颤动,心里怒火中烧,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 这些士大夫,在军事上糊涂透顶,荒谬可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看起来维护的是朝廷的利益,实际则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张叔夜、秦桧、张俊,李若水,堂堂士大夫,国家重臣,竟然扣兵不发,致使王松战死,万余大军灰飞烟灭。各位卿家,此事却该如何处置?” 一想起王松的阵亡,赵桓心头的怒火又升了起来。 王松死了,女真人的铁骑,又有谁去抗衡? “陛下,张叔夜、秦桧等大臣,也是为了皇太子的安危着想,各位大臣不但无过,而且有功,请陛下彰其功绩,以慰群臣之心。” 偏偏在这时,御史赵涛没有眼色地站了出来,振振有词。 赵桓怒火中烧,茶盏在桌上重重一放,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彰褒什么,告诉天下百姓,是他们扣兵不发,致使王松和上万大军战死,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赵涛毫不退缩,仍然是义正言辞。 “陛下,微臣已经说过,张判官和秦中丞护佑皇太子有功,应当褒奖。至于王松,致使上万大军覆灭,乃是咎由自取,以张判官和秦中丞毫无关系。” 赵桓心中的怒火已经到了极致,他气极反笑,声嘶力竭。 “你这奸臣,满口胡言乱语,指鹿为马,混淆视听,真可以称得上“佞臣”二字。你这样的人待在朝堂,国之不幸,百姓之不幸!” 赵桓的声嘶力竭,让一众大臣都栗然心惊。众臣从来没有见到过,天子有这样的歇斯里底。 看到赵涛面红耳赤,仍然向前,不依不饶,李纲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陛下,臣一片忠心,为国为民,问心无愧。陛下称臣为佞臣,臣愧不敢当。” 赵桓把手上的奏折砸了下去,怒声喝道:“来人,革去赵涛御史一职,发配太原,让他到边塞,亲临一下女真人的铁骑,好好体验一下民间疾苦,知道什么是为国为民!” 有大臣想要上前为赵涛争辩,冰冷的目光扫下来,众人都是退了回去。 赵涛脸色煞白,终于害怕了起来,跪下猛磕起头来。 “陛下恕罪!陛下开恩!” 殿中大臣都是脸色平静,不为所动,仿佛刚才的事情与他无关。 禁军上前,把赵涛拖了出去。 “赵谌、张叔夜、秦桧罚俸半年,秦桧、张俊调回朝廷,另有任用。耿相,那张俊还是你推荐的吧” 看到赵桓脸上冰冷的表情,耿南仲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天子对自己的不满日渐增多,恐怕是时候,想想自己的退路了。 “陛下,老臣知罪!” 耿南仲颤颤巍巍,跪了下去。 赵桓摆了摆手,憎恶地转过头去。 宦官赶紧下去,把耿南仲扶了起来。 大殿之上,一时寂静无声,许多大臣都是低着头,看着地面,话也懒得说一句。许多人心里都和耿南仲一样,盘算着如何爬出泥潭,继续在官场之中逍遥下去。 赵桓吐出一口气,舒缓了一下眉头,看着下面的大臣们,轻声道: “如今王松已死,河东、河北两地的忠义军,也要归于王化之下。众卿家参合一下,给出个章程,看此事究竟该如何解决。” 众人都是一喜,一起躬身拜道:“陛下英明!” 忠义军尽收于朝廷治下,将在中御,那些桀骜不驯,拥兵自重的武夫,只能乖乖地夹起尾巴做人,朝堂上还是文臣当政,祖宗旧制。 斩草除根,趁热打铁,御史李回上前奏道。 “陛下,忠义军几个带罪在身的官员张横、耶律亘、林风、王伦,还有宣府司的干办公事陈东、欧阳澈二人,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圣裁。” 赵桓脸色微微一沉,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轻声问道: “陈东、欧阳澈二人只是宣府司的干办公事,如何处置,尚书省先拟个章程。至于其他四位军中将领,他们的罪责是否属实,大理寺可是勘察清楚了?” 大理寺卿赵鼎上前道:“陛下,府州之战,参战的忠义军将士大多战死,太原和府州距离太远,再加上金人肆虐,道阻且长,一时难以取证。要想查清此案,恐怕得耗费些时日。” 李回冷声道:“就怕你赵元镇公心私用,替那些武夫开脱。谁不知道你的女儿三十六娘,乃是王松军中的军医官,二人交情莫逆,恐怕已是王松的入幕之宾。大理寺卿,请你好自为之。” 赵鼎脸色不变,回怼道:“小女不才,上阵杀敌,手中倒是有几个番贼的首级。倒是你李御史,番贼杀到黄河北岸,你率兵十余万不战而逃,致使东京城处于番贼合围之下,致天子于险地。且问你可曾心安?” “你……” 李回面红耳赤,眼睛瞪着赵鼎,却是说不出话来。 “既然需要时间勘察,那就先把他们关在牢中,等罪行清楚之后再行处置。” 赵桓脸色阴沉,拂袖而起。眼见金人大兵压境,朝堂上的大臣还是纷争不休,他不由得暗暗叹息。 若是王松还活着,他又何必去担心这些军中之事? 百无一用是书生。到了战场交锋,这些士大夫们,无一堪用! 耿南仲和唐恪等人互相望了一眼,都看出了个人眼里的震惊。 这一次公心私用,已经触了赵桓的逆鳞。以后的日子,恐怕没有这么逍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