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躺在榻上,眼晴却一直盯着天花板。 他无法闭眼,因为一闭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幕幕血淋淋的场景。 那些他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反复出现,可是,他们皆已丧命于太原府城内了。 白虎营五百人,姜望并不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尤其是那些契丹人,名字又长又拗口。但他几乎能记住每张脸,那怕是刚刚补充而来的新兵。 因为,这些人皆是生死之交。 所谓生死之交,姜望入白虎营十三年,所历大小战斗百余次,自然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在姜望看来,生死之交不只是一同经历生死,还应当是同生共死。 所以,在姜望成为白虎营统领之后,便为全营定下了一条不成文的军规:在战场之上,凡白虎营将士皆需共进退,不得抛弃任何一名同伴。 共进退不仅体现在军纪上,姜望为此还为白虎营设计了一套战术:每逢出击时,白虎营便会编为若干小队,一队五人,两名长枪手在前,两名弯刀手在两翼,一名弯刀手居尾。 一旦发起冲锋,两名长枪手首当其冲,两名弯刀手在其后掩护侧翼,最后的弯刀手则负责断后。五人互为倚仗,相互掩护。 这套战术看似简单,却正好契合了白虎营经常以寡击众,以奇兵冲击敌阵的特点。每支小队就像一支锋利的箭头,一旦冲锋,便如乱箭齐发,瞬间便将敌阵冲破、切碎。 尤其是在从敌侧后发起突袭时,这套战术的战杀力更甚。 依靠这套战术,白虎营不仅在骁南卫诸营之中战功最为显赫,而且也一直是伤亡最小的一营。 太原府城中这一战,白虎营虽然全军覆没,却以血战不降的姿态践行了共生同死之诺。 除了姜望自己。 此仇不报,又如何对得起五百兄弟的在天之灵! 姜望并不善饮,平日在军营也无饮酒的习惯。不过,他今日却特意找店小二打了一壶酒,放在了桌上。 他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拿起酒壶,一口气将一壶酒灌进了口中。 姜望不爱喝酒,只是因为他从未觉得酒好喝。而且自己天生不胜酒力,喝酒容易误事。 不过,此时唯有以酒麻醉自己,才能令他暂时忘记那血海深仇。 因为他必须要让自己睡着。今日一战,他几乎已经耗尽了力气,而明日入城,也还有恶战等着他。 连下了三日的雪终于停了。太原府城的城门也开了。 城门口,来往的商贩和行人明显比往日多了些,不少人皆是昨日未得进城,今日特地赶了早。 城门处的士卒也明显多了些,盘查也更加严格。不过,士卒盘查的主要是出城的人,对于进城之人基本是看上一眼便放行。 武松四人扮作了菜贩,拉着两车大白菜进了城。 两车白菜,加上拉车的两头牛,皆是武松等人在半路上买下来的,一共花了十五贯钱。 亥言颇有些心疼,不过也没办法。有了牛车,众人的兵刃,尤其是姜望的那杆长枪才有地方藏匿。 不过武松也安慰亥言,待去藏经楼时,随手顺一锭金子给他便是。亥言欣然接受。 待进了城,只见太原府城内已是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经过一夜之后,昨日激战的痕迹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在街道的一些角落里,还残留着一些未擦净的血迹。 在靠近南门的一条街上,武松等人寻了一处茶舍,一边喝着茶,一边小歇片刻。当然,也是顺便探听一下消息。 茶舍之中,昨日那场轰动全城的兵乱自然是最热门的话题。 “这金兵自相残杀起来,也一点儿不手软,我听说昨日这一战,死伤了好几千人,血流成河。” “可不是,我有个表哥在签军当差,昨日光去搬远尸体就去了二千人,据说一直搬到后半夜才完。” “孙二哥,这哪是什么自相残杀。据我所知,被围剿的也是签军,好像还是汉人。” “签军不也是金军吗,有何区别?”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签军自然比真正的金军要低一等。说得难听点,签军只是金人的走狗而已。” “王大哥,你可小声些,你还当此地是大宋呢。小心被人听见,拉你去问罪!” “怕个鸟,都说金兵厉害,可我听说,昨日一战,金兵死伤比签军多多了。尤其是那个签军领头,据说一杆长枪杀得金兵闻风丧胆,颇有当年杨家将的风采。” “可不是,我还听说,不知从何处杀出一条大汉,愣是把那城门的千斤闸举了起来” “刘四,你这是从何听来的,这如何可能?你是不是听书听多了。”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据说南门附近有不少人亲眼所见,你自己去问问便知。” “瞎说。南门打得如此惨烈,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出门去观战。这明显是杜撰而来的,你也敢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想我大宋子民,从来就是好汉辈出” “算了吧,真是好汉辈出,大宋又何至于此,我等又如何成了金民了?” “是啊,你听说了吗,据说过了年,金人就要正式颁布披发令了,留发不留头。” “啊!就那瓦片头,小辫子,那还有人样吗?” “那你能怎样,是小命重要还是头发重新?” “哎,我等皆已是亡国之民,就听天由命吧。” 武松等人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尤其是姜望,脸上虽无波澜,心中却已波涛翻涌。 他何尝又不知自己只是金人的一条走狗,可从小身处夷地,自己身为汉人又能如何? 想当年,先祖姜维为匡扶汉室,曾经九伐中原,可到头来还不是功败垂成。 如今,中原大半江山已尽归金人,天下大势已是北强南弱,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又能改变什么? “金人也好,汉人也罢,若是不知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处?终究是无根的浮萍。” 亥言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有所指。 此言一出,姜望心中顿时一颤。 他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亥言,心里道,看模样尔等也皆是汉人,不是一样在为金人效力,又何出此言? 姜望并非没有怀疑过武松等人的身份。 可他们拼死救自己出城,不可能是宋军。况且,宋军早已溃败至黄河以南了,整个河东河北已尽归金军所占,此处又如何会出现宋军的人呢? “或许他也是一时感慨罢了。”姜望心里暗想着,便假作什么也没听到,闷头喝着茶水。 喝完了茶,武松等人在距离净因寺两条街外寻了间客栈住下。因为不便携带兵器出门,所以,武松、柳如烟和姜望便一直呆在客房中。 亥言却闲不住,他索性赶着牛车去了趟集市,连菜带车全卖了,也卖了十贯钱。 接着亥言又去府衙四周遛了一圈。整个府衙倒是和平常一样,似乎并未加派人马值守。 亥言心里道,这完颜老贼果然以为我等已一去不回了。 离开了府衙,亥言又去位于城东南的兵营走了一趟,这回有了发现:兵营中正在忙着清点箭支、兵器和甲具,战马也加换了草料,一副大战将至的景象。 这令亥言心里暗喜,看来完颜宗哲真的在准备起兵了。 打探完毕,亥言便回了客栈,将探叫到的情况说与了武松二人。 按照之前的计划,待夜深人静之后,武松、柳如烟和姜望一同潜入净因寺,大闹藏经楼。而亥言则去府衙潜伏,伺机盗取兵符。 转眼天色已黑,街上已是灯火阑珊,一片寂静。 趁着夜色,武松三人拿了兵器,从窗户跃出了客栈,一路朝净因寺而来。 二探净因寺,武松和柳如烟已是轻车熟路,很快就摸到了藏经楼附近。 远远望去,此时的藏经楼已是一片漆黑,只是在夜色中显出一个轮廓模样。 院门紧锁着,但院外却无人看守。 待行至距院门十余步之外,武松突然停了下来。他凝神静气仔细地听了听,双眉一紧。 “哥哥可是察觉到什么?”柳如烟见状悄声问道。 “有些古怪。”武松也低语道,“若是我没听错,这藏经楼四周怕是伏有四五百人,或许更多。” “莫非这是一处陷阱?”柳如烟知道武松不会听错。 “有此可能。”武松道,“我上回闯楼时,此处僧兵也就是二百余人而已。” “那眼下该如何?闯还是不闯?”此时,姜望也问道。 “既然已经来了,岂有不闯之理。”武松思量了片刻,“不过,我等可先来了投石问路,探探虚实再说。” “如何投石问路?”姜望道。 “投石问路,自然是用石头。”说着,武松环顾了一下四周,从地上抄起了一块磨盘般大小的石头,双膀一用力,便朝藏经楼的院中扔去。 偌大块石头仿佛如同一只小鸡一般,顿时飞出十余步开外,越过了院墙。 在黑夜之中,如此大的一块石头,看上去也就像一个人影飞来。 石头刚一落地,只听得一阵弓弦作响,乱箭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