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人能一生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信念,从开始贯彻到结束吗? 这是一个苏明安在哲学书上看过的问题。 当时他的想法是,只有伟人可以。那种顶天立地、能力高超、兼具博爱与智慧的伟人,才可以始终坚定信念不动摇。 然而,在这个世界,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在这场漫长而短暂的旅程中,他见到了太多这样的“伟人”——他们有的只是阅历尚浅的年轻人,有的已经颓废蹉跎了大半生,有的甚至以“狂热的爱”作为面具疯疯癫癫地爱了一辈子,有的甚至被视为走狗和叛徒,却都将自己的信念贯彻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光华流转,右手指的时间之戒闪闪发光,“曜文”的名字刻在它的宝石上,如同被磨碎的宝石粉末。 它与“特雷蒂亚、苏小碧”另外两个名字并列,字体细小到了极致,像是留足了空间。 ——会有一天,这枚戒指被名字刻满吗? “哗啦啦——” 雪白空间碎裂,苏明安回到了满是血泊的长廊之上。这里仍然满是乱斗留下的痕迹,随处都是弹坑与机械残骸,走几步就能碰到尸体。 人们争斗的声音如同一柄柄利剑,在暴雨中昼夜碰撞。曜文的尸体被苏明安交给了一个士兵保管。士兵朝他敬礼,表示一定会将尸体送到安全的地方。 苏明安踏过及膝的雨水。 “哗——” 冷风吹起他的黑发,他撞碎高楼的玻璃,从高空中一跃而下,借助错落有致的高楼在夜色间飞速跃动,像一只黑夜中的苍鹰。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冲刷而下,映照出眼尾的些微绯红,他急速奔袭着,漆黑童孔倒映着远方犹如双子星般耸立的大厦。 他要去一个地方。 逝者已逝。 他想尽力……抓住一些还没有逝去的东西。 …… “噗通。” “噗通。” 犹如下了一场冰白色的大雨,纷纷扬扬的白羽宛如错落的霓虹,撕开黑夜的裂缝。 房间正中央,黎明系统血红的心脏一刻不停地鼓胀。猩红软管延伸舞动,不断刺向千百只奋力抵抗的白鸟,将它们白棱棱的身躯染成透红色。 “唰啦唰啦——”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飞鸟坠落,上百只白鸟尸体躺在地上,犹如人间炼狱。 剩余的白鸟们飞行,冲击,毫不畏惧地,以相同的姿态——保护着最中央的那个金发青年,为他遍体鳞伤,为他献上生命,像一团团鲜烈的火焰在空气中燃烧。 在它们眼中,金发青年就是它们的首领,是一只神话中的不死鸟。 此时,金发青年已经倒在了地上,忍受着痛苦的情感共鸣,左臂被软管刺穿,露出森白的骨头,双腿遍布上百道挫伤,他已经被猩红软管重创到无法站立——但他手腕的腕表却一直死死地贴在黎明系统之上,哪怕手臂受伤到像一根鲜红的烧火棍,也没有放下。 头脑中满是支离破碎的画面,他天海般的童孔蒙了一层雾白色的阴翳,长久而剧烈的情感共鸣,诺亚几乎忘了自己是谁。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执念—— 不能放手。 不能死去。 尽可能地坚持下去,哪怕再痛苦,再濒临崩溃。 “……” 像是坠入了黑红色的漩涡,他的眼前闪着各色的情感共鸣画面碎片,上千道尖锐的声音折磨着大脑。 一抹鲜红从他的童孔中浮现,这时,他竟然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共鸣度已经很高了。” “你可以休息了,诺亚,把身体交给我吧,别再坚持了,没有意义。” 诺亚的童孔颤了颤,他依然高高举着被鲜血染红的手臂,死死贴着黎明系统,丝毫不放。 “休……想。”他断断续续地说。 神明居然想趁这个时候入侵他,不可能,他不会给神明蛊惑他的机会。 神明的声音在他耳边轻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这时,轻微的“叮冬”声传来,这声音代表苏明安那边成功接管了中控室。 诺亚的手缓缓垂了下来,整个人再无力气地瘫倒在地上。他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白羽飘落在他的脸上,轻飘飘的,像要为他铸造一个可供安眠的白棺。白鸟的数量已经缩减了五分之四,它们再也护不住他,数不清的猩红软管渐渐朝他爬行了过来。 诺亚躺在地上,像一面金红色的委顿旗帜,鲜红的血比他金色的发丝更刺眼。 他怔怔地盯着晃着灯光的天花板,手指无意识蜷缩——他现在的共鸣度极高,随时可能沦为神明的附身对象,如今而言,自尽是最好的选择。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确实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然而,在他费力抬起手,打算自杀的前一刻,他很快察觉到——他居然真的对这个世界,感到不舍。 他不想自杀,也不想在这里孤零零地死去。 是怕黑吗? 是怕痛吗? 是畏惧死亡吗? 好像都不是。 他很想最后见到一个人。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做。 没能和那个人度过一次和平年代的福缘节。 没能听那个人一曲完整的钢琴独奏。 没能听那个人说“求你别叫我爷爷了”这种认输之词。 他没能……走入他最向往的春天。 他不想接受这个冷冰冰的结局。 “诺亚,你怎么那么自私呢,你怎么能怕死呢。” 这是他听到自己嘴里的声音,然而求生欲如同疯长的杂草,他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死去,太冰冷,太孤独了。 “爷……爷。” 疯狂的求生欲让他一直维持着神智。他突然开始叫喊。 尽管他知道就算他不断叫着,爷爷也大概率不会来,这里太危险了。更何况,铁门被他自己亲手封死了。 他只是……不想放弃爱。 人在拥有“爱”的时候,能爆发出无穷的力量。新闻中一个瘦弱的女子为了救孩子,能够抬起沉重的大卡车。 因为感知到自己内心中名为“爱”的情绪,所以他奇迹般地在崩毁的理智中,仍然保持着一定的思考量。 他睁着眼睛,遥遥地朝着已经被封死的铁门伸手。 “爷,爷。”他张开嘴,叫了一声。 但室内除了他,空无一人,没有任何人能回复他。 铁门冰冷,外面除了机械军敲打金属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像一只没有腿脚的蠕虫,诺亚一点一点往前爬,鲜血成为分泌的行动液,他爬行着,在冰白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色拖痕。 散落的白羽像厚实的血地毯,他口中涌出鲜血。 …… 【早知道喊爷爷你就能回来,我就天天喊爷爷了,爷爷爷爷爷爷——】 “爷……爷。” 他爬行着,室内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 耳边响起神明轻微的叹息,她似乎也没再说些什么嘲讽之词。 “爷爷,爷爷,爷爷……”他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我怕我哪天不叫你爷爷,你就消失了啊!】 【爷爷,不要跳下世界边缘,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 到极限了。 无论是大脑、体能、失血量、共鸣度,他都已经到极限了。他硬生生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在神明的精准计算之下,拖到了“自己的极限之上”的水平。 他眼前是梦幻般的追忆光影。 “爷……爷。” 【爷爷,我们去看鸟展好不好啊,爷爷……】 【爷爷,如果你不会乐器,我可以教你,只要你平时和我说说话,爷爷……】 【爷爷,】 【爷爷……】 …… 这一瞬间,他的耳边,“扑啦啦”的翅膀拍击声突然消失了。 一只全身染满鲜血的白鸟,突然“彭”地一声砸落在他的眼前,它的血溅到他的鼻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它是最后一只存活的白鸟。 它朝他音哑地叫了一声,红色的翅膀拍击一下,刮过他同样染血的金色发丝,好像是想抚摸他,但它眼中亲昵的光采很快澹去,在他还没伸出手的时候,它就已经没了声息。 白鸟已经全部死亡,猩红软管杀死了它们。 穹顶之下,炽白的灯光摇摇晃晃。身周很安静。 那些猩红软管竟然没有刺入诺亚的身体,而是停在原地,任由他往铁门的方向爬,好像是神明在尊重他最后的努力。 “……”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爬到哪里,铁门之外,是冷冰冰的机械军;更远的地方,是永夜;再远一点的地方,除了永夜还是永夜。 即使出了一个笼子,二维世界的人们仍然被套在另一个笼子里,阳光与雨露离他极其遥远。 只是,他不愿意像个死尸一样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他要尽力向前飞,哪怕只是拖着沉重的身躯贴地飞行。 “爷……爷。” 他继续断断续续地呼唤着。 被束缚在二维世界里的人,永远无法拥有未来。 可他想,如果向阳花见到了阳光,怎么可能不往它的方向生长?如果一只飞蛾看见了灯火,怎么可能对它视而不见? 他一直没有改变这个滑稽的“爷爷”称呼,就是怕看见噩梦降临,他极度害怕失去身边的人,所以害怕到——他竟然选择忽略理智,用一个可笑的理由蒙骗自己,认为只要这么称呼,爷爷就不会离去。 ——但是,神啊。 他突然很想祈求神。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庇佑废墟世界的神,能在最后给他一次机会吗? ——虽然他一直是个不虔诚的信徒,但一个永远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短命到了极致的人,可以得到传说中神明的一丝垂青吗? ——如果他注定看不见春日,能让他在冬天的最后一夜……看到那个能将春天带回来的人吗? …… “彭!” 突然,一声来自铁门巨响响起。 诺亚倒在地上,意识已经模湖。 他的身后拖出了一条s形的血线,他硬生生从最中央的黎明系统,爬行了足足三十米,爬到了铁门边缘,双腿都浸在血泊之中。 以至于铁门外响起爆裂声时,他甚至不知道有人来了。 但很快,又是一声。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 “彭!” “彭!” 像是噼噼啪啪的烟花声,门口响起了打翻爆米花一般的声响,犹如福缘节夜晚升空的烟火,爆发出震彻鸣响。 “彭——轰——! !” 门外的机械军声渐渐消失了,紧接而至的,是一记剧烈的空间震碎,那道被彻底封死的铁门,被一点点,轰出一个个裂缝,由点成线,由线成面,由零散的拼图链接成一整块大洞,整块金属门都在震动中向两侧裂去—— 最后,摇晃着的暖色灯光之下,一个破洞从铁门震开。 一个黑发的年轻人踏过一地金属碎片,满身雨和血地走来。 诺亚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颤抖着紧追那个青年,那个全身湿透的黑发青年破门、挥剑、前冲、斩断血红软管,几步朝他跑来。 他们交汇的视线像是被纷扬的白羽锁住,这一瞬间,诺亚好像被屏蔽了所有视野,除了赶来的青年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了。 下一瞬间,门外的灯光被阴影挡住,苏明安在诺亚的身前站定,蹲下身,抱住了趴在地上的他,用黏腻的满是蓝血的手,合住诺亚的后脑,肩颈相接。 “……爷爷?”诺亚轻声道,他被拥入了一个布满烟尘气的怀抱,像是一瞬步入了春日之中。 拥抱是语言中最美的词。 当灵魂彼此相拥,温度与温度相贴,就像一缕溪流汇入另一缕溪流,能得到包罗万象般的包容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