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沧州城头,囊加歹坐在城上,神情茫然地眺望着城下连绵不断的兵营。 钦州军兵锋抵达这沧州城已两月有余,但始终没有攻城,让人大惑不解。要说因为过年这种事虽然荒谬,但也倒有个缘由,但年后还按兵不动,就让人感到惊疑不安了。 囊加歹现在倒是挺希望钦人赶快攻打,打起来有事做,免得这成天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满城上下,和他一样心思的不在少数。大家都在惊惧地猜测钦人是否又会搬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厉害武器。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囊加歹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谁能想得到,不过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钦贼竟然打到这里来了……” 说话的是他的好友白迦奴,乃是峻都的儿子,而囊加歹则是伯颜的次子,以他两人的身份都来到这前线,足见局势有多紧张。 沧州离大都仅仅数百里路,快马一日可抵达的路程。 囊加歹也是默默地叹了口气,是啊,两年前谁能想得到今天的局面? 半年平江南、半年定江北,如果不是对方不知道为何忽然放缓攻势,恐怕连大都都打下来了吧? 这种全线溃败、犹如雪崩一般的速度实在过于惊人,以致于连伯颜这等威望之人也终于在朝堂的巨大压力下被撤职,召回了大都。 新任主帅是在京湖战场逃得性命的阿里海牙,此人完全被钦州人吓破了胆,每每临战不久就全军后撤,一路弃守冠州、高唐、临州、南皮,一直退到这沧州。再退后面就是大都了! 但不知为何这厮运气这么好,钦州军进攻的速度这半年来明显放缓。囊加歹都怀疑此人是否和钦贼有所勾结了! 白迦奴在他身旁坐下,提起手中酒囊喝了一小口,然后递给囊加歹。 后者也没问这东西是从哪来的,换成从前,军中自然是不能饮酒的,但如今嘛,这沧州城里十多万元军早就军心涣散,干什么的都有。军士固然放纵不堪,将领也灰心丧气没心情去约束。 白迦奴有些醉意地感叹:“我听说成吉思汗时候,两三万蒙古铁骑就能横扫天下,中原蛮子连正眼都不敢窥,可如今……唉……” 囊加歹没心情听这些祖上荣光,他默默地举起酒囊正准备喝,忽然眼睛慢慢睁大,惊讶地看着城下。 不只是他,城上越来越多的元人军士都站起身,向着城下眺望。有人开始大声吹响示警的号角,但更多的人只是惊诧地观望着。 钦州军开始行动,但很明显并不是攻城,而是从营帐中涌出来,排成整齐雄壮的队列。 就在城上的元军感觉十分茫然的时候,一杆猎猎作响的大旗出现在视野中,一骑马在无数人的簇拥下通过这层层阵列,抵达这沧州城下。 囊加歹张大了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钦州军会放缓攻势。 敢情是要将功绩都留给这位夏王啊! 钦州六年二月,夏王车驾抵达沧州,将士万众欢腾,十余万元军丧胆奔走,沧州半日而下。 …… 大都,皇宫紧急军情殿内。 一名内侍惊慌失措地匆匆跑进来:“陛下、陛下……” 他惊觉殿内气氛的凝重,顿时吓得连忙噤声。 忽必烈幽深的目光转过来:“说。” “是、是……紧急军情……沧、沧州失陷……” 殿内安静了一会,不管是忽必烈,还是身旁的几位重臣,都没有因为这军情而动容。 沧州失陷是早就预料之中的事,这些人如今在考虑的则是另外一件事。 “那小贼怎么敢的!不是朕……他能掌控这么大的地盘吗!忘恩负义的狗贼!”忽必烈咬牙切齿地骂道。 与乃颜的使者往来数次,对方的态度从敷衍到坚决,坚拒朝廷北巡,并且开始大举调动军马,用意不问可知。 所以难怪忽必烈会如此气恼,打不过钦贼也就罢了,现在连同族也要背刺他一刀。 伯颜站在最靠近殿门处,脸上幽暗难明。他暗暗叹了口气,事实上乃颜的不轨之心早就有征兆了,只是朝廷忙着对付钦州,顾不上身后事。从对方的角度来想,自己在草原上称王称霸好好的,谁愿意忽然来一个朝廷压在头上啊!还是被打成丧家之犬的破落朝廷! 但没有办法,现在元廷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打肯定是打不过钦州军了,不北狩难道要玉石俱焚么? “陛下,为今之计,当早作定计。乃颜的军队不足为惧,移师北上后可一战而定。但万不能再跟钦人决战损耗军力,否则……” 安童走上前悄声说道。 忽必烈沉默着,脸上现出强烈的痛苦和不甘,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向着殿内众臣一一望去。 这几个月来,他都是在这样的犹疑中度过,明知大势已去,却希望能出现奇迹。众臣劝过他很多次,但他总是不甘心。 事到如今,再没有其他办法了。阿合马也上前来劝慰:“陛下,暂避一时以图后计也是好的,我们家乡有个故事……” 一向被群臣排挤,视为奸臣的阿合马在临难时倒是表现出几分气节来,比起朝中那众多暗中勾连钦人的汉臣强得多了,不免让众人高看他几分。 又劝了好一阵,忽必烈终于是长叹一声:“行了,便由安童、阿合马你们两人辅佐太子主持北迁大计,伯颜卿……你即刻率军北上,务必要将乃颜那贼子生擒活捉!” 几人立刻应声领命,伯颜也微微躬身。他虽然作为主帅,几乎是丢了整个天下,但忽必烈对战场的情势极是了解,知道并不能怪他。所以将他召回大都,其实也早就准备北上了,只是一直抹不开面子。 伯颜想到要对敌的不再是钦州军,而是乃颜部,内心不禁感到一阵轻松。随即暗自苦笑,他以前曾鄙夷过被蒙古军打怕的宋军,但现在自己又有何异? 计划已定,群臣告退,只留下忽必烈一人独处殿中。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许久都没有动弹过。 …… 当真金和安童等人准备北迁之时,才发现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棘手得多。 许多蒙古贵族在中原享受了荣华富贵,哪里愿意再退回草原上受那霜风雪剑的苦楚?一时间整个大都城都开始更加的混乱起来,不管是蒙古的王公贵族,还是汉籍豪族,又或军中将领、商贾富户、升斗小民,都开始各自奔走起来。 正如大树将倾、蝼蚁四散一般。 但此时的忽必烈彻底失去了耐心,数日之间,安童带着怯薛军连抄数十家豪族,其中有多少昔日高高在上的各大王公横尸于地。 这日真金忙碌了一天,头昏脑胀地回到府中时,内心还感到一阵恻然。他是个内心仁厚的人,看不得那许多杀戮,但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举起屠刀,没有第二个方法。 但除此之外,让人头疼的还有很多,最迫在眉睫的就是钱粮的问题。 大元朝连年征战,钱粮本就吃紧,又在短短两年内丢了这么多江山,财政上就更是吃紧。 如今要北上,汉军早就是指望不上了,伯颜麾下的数万蒙古军总得要有钱粮供应吧?可是如今朝廷内外交困之下,已经完全是一穷二白了。原本就空驰的国库,在一场场败仗和内部混乱的损耗下,已是完全空虚。 这两日他与安童、阿合马连日计较,都是无计可施。大都城如今人心惶惶,根本没法筹集,除非率军劫掠,但真金对此极力反对。 就算要逃,也要维持最起码的体面,否则和流寇何异? 其他几人都不以为然,真金靠着身份勉力压服,但如果这一两日再拿不出办法解决,最终也由不得他了。 想到此处,真金不由仰天长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难题。 他回到府中草草用了些膳食,便召来两名亲信幕僚彻夜计议,以期能想出办法。 但说来说去,再是口舌如簧也变不出白花花的粮食来。 就在真金越来越气馁黯然之时,忽然外面有人来报:“殿下,有一名商人求见!” “商人?”真金脸色顿时不太好看,都什么时候了,一个商人也敢登门? 他不耐烦地正要喝叱,一名亲卫忙上前低声道:“殿下,那商人拿着一封书信,说是前国子祭酒王恂所写。” “王恂?”真金想起那位奉母南去钦州的臣子,讶然了一会,随即点头:“让他进来。” 过了一阵,真金默默地读完手中的书信,然后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眼前的商人,拱手问道:“先生贵姓?” “不敢,小人名叫朱长治。”商人连忙还礼不迭,见真金脸色犹豫,他忙将自己的底牌亮出来,“在下此来,是代表元昌商行来的。” “元昌商行!” 真金猛地吃了一惊,他立刻想起这家神秘的商行来。几年前,元境内数处饥荒灾情,朝廷都感到头疼时,正是这家神秘商行出手,将灾情弥息。他这几年来一直在反复思详这元昌商行到底是什么来历,虽然有所猜测,但却不敢相信。 今日这元昌商行的人手持王恂的书信,找上门来,称可以向他提供足够的钱粮,供他们一路北上之用。所要支付的利息并不高,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真金内心已经明了大半,但还是恍惚地询问:“敢问朱先生,贵商行到底是……” 朱长治随意地笑了笑,他有些感慨地抬起头,似乎回忆起当年千里迢迢南下钦州的往事,慨然道:“不瞒太子殿下,元昌商行正是奉钦州陆使君……呃,如今是夏王殿下之令而行事。” 真金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对方亲口说出来时,他还是感到一阵难以言述的茫然,以及强烈的不知所措感。 “殿下,夏王对您很是欣赏,他老人家也有句话要带给您。”朱长治向南拱了拱手,随即恭恭敬敬地道:“塞北虽是苦寒处,岭南亦属烟瘴地。” 真金默然,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塞外虽苦,但钦州草创之初,也同样辛苦。这是勉励,甚至带着些期盼。 他茫然许久,低声问道:“那陆……夏王此是何意?” 双方是毫无疑问的敌人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就不担心元廷立足脚后会反扑吗?他就不担心今后新王朝北疆的安宁吗? 朱长治崇敬地感叹道:“夏王说了,与草原上野蛮暴戾的乃颜部相比,他更觉得深受汉家文化熏陶的太子殿下亲近些。他更相信文明的向心力,相信双方的关系会渐渐缓和。” 真金默默地思索着,他渐渐地有些明悟。确实,元廷北去后,难道真的能和这样强大的大夏帝国为敌么?从前大草原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那是因为那些王朝不够强,更远远没有钦州人那样纵横四海的气魄。 朱长治站起身,用最后一句话作为总结:“夏王不喜战,不好征服,他更喜欢用文明向心力去吸引周边各国。” …… 半个月后,钦州军浩浩荡荡的进入大都城时,城中颇显得有些冷清。 这半月来城中极为混乱,在各种事件中丧生的人不计其数。 最终钦州军兵临城下时,城上只象征性的放了几箭,就大开城门投降了。 元人朝廷愿意北去的官员已经跟随真金北上了,民众们躲在家中从门窗窥视着钦州军的动向,虽然传闻中这是天下少有的仁义之师,但终究还是有几分惧怕。 陆鹏骑着马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着皇宫而去,据报,满朝官员苦劝之下,忽必烈仍然坚决不肯离开。他将皇位传给了真金后,毅然留在了皇宫内。 庞大的宫廷内部冷清无人,只时不时见到几个小太监小宫女惊惶地飞奔。 陆鹏带着众人走了好一阵才来到正殿大明殿前,一眼望去,众人便不由得色变。 这宫殿内外竟是堆满干柴枯草,一副要纵火的样子。 一个人背负着手,站在殿门前,冷冷地注视着陆鹏等人。 虽然双方从未见过,但陆鹏也立刻知道对方就是忽必烈。 他在马上和对方默默地对视,这是头一次相见,大略也是最后一次。 穷途末路的忽必烈气质仍然不俗,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凌厉,有些骄傲,还有些欣赏,对视了一阵后,他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进去。 一名老太监颤巍巍地关上殿门,随即火势迅速地蔓延起来。 周围的人一阵大乱,周宏义和张世杰连忙带着人上前试图将火势扑灭。 陆鹏默默地看了一会,微微摇头,掉转马头,一步步向着这皇宫外面走去。 历史书上的名字和真人对上了号,这一刻,陆鹏只感觉脑海中原本虚无的形象,和真人渐渐重合。在这片刻的对视中,仿佛那不过是一个骄傲的老人,一个固执的老人,一个还坚守着家族荣光的老人。 但那也是一个强势的帝王,一个青史留名的英雄人物,一个给万千民众带来苦难的罪魁祸首。 陆鹏内心并没有掀起太多的波澜,他只是仿佛了却一番心事一般,感觉肩头轻松了不少。 至少,他现在实现了最初的志向。这如画江山,这汉家子民,不会再向鞑虏俯首。 而从现在开始,也将会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了。这是一个全新的篇章,是一个未知的未来,会是灿烂辉煌,还是重蹈覆辙,都要他和后来的人们一笔笔去勾描书写。 陆鹏想着,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他走出大元皇宫正门崇天门,眼前是辞旧迎新的大都城,无数的民众渐渐的从家中走出来,满怀希望地迎接新的王朝。 身后,文天祥、周宏义、姜西平等人紧紧追随他的脚步。 新的时代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