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耐心地看着皇兄每一次缝合,细长的针线穿过伤口,在皮上形成一条条吓人的黑线,犹如一条条虫子。 将能看到的伤口都缝合起来,李承乾这才忙完,向一旁道:“孙神医给他上药吧。” 孙思邈拿过一旁的木箱找出了一些药沫,倒在了缝合伤口上。 这个时候阿史那杜尔平静了许多,呼吸也更稳当了。 “太子殿下刚刚治伤的方式让贫道大受启发,看来贫道的药经还能多加几笔。” “孤实在是不敢当。” 给阿史那杜尔处理好伤口,又给喂了一些温水之后,就只能等人苏醒。 孙思邈低声道:“他若能醒来也算是经历了一场大劫,他若是不醒,就如殿下所言,与颉利合葬一处吧,全看他自己了。” 李承乾端坐着,接过妹妹递来的一个肉包子,坐在一旁吃着。 东阳低声道:“皇兄,妹妹能够行医吗?” 闻言,李承乾反问道:“为何想要行医?” “妹妹只是想皇爷爷还有兄弟姐妹,母后与父皇都能够活得更好。” 她戴着斗笠,薄纱挡住了面容,一手揪着裙摆很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向皇兄提出要求,也是第一次鼓起勇气这么说。 李承乾小声道:“东阳,你要想明白,学医一道可不是像孤练习箭术那般,三五年就会有成效。” “妹妹明白,近来偶尔会看医书。” 她又看了眼孙神医,“妹妹时常在想,将来能够做些什么,妹妹的数术天赋不如姐姐,倒是能够帮皇兄批阅奏章,只是……” 李承乾拿下了她的斗笠,一张羞得红彤彤的脸颊当即显露无疑,低声对她道:“只是你想要学自己想学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东阳缓缓低头,转过身不敢面对皇兄了。 “你的勇气很好,不论是你还是丽质,又或者是稚奴与李慎,我们兄弟姐妹想要闯出一片天地,就需要有勇气,记住你现在的感觉,勇气是你此生最大的依仗,我们每当面对一个决定,迈出第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并且不要后悔迈出去的第一步,哪怕是这一步会让你今后更艰难,与其原地踏步,不如往前奔跑,披荆斩棘。” 东阳重新转回身,正视面对着皇兄,“妹妹明白了。” “不要害怕孤会拒绝,其实孤心里希望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你很好,你是第二个勇于提出要求,知道自己想要怎么做的妹妹。” 东阳不再脸红了,而是疑惑道:“第一个是谁?” “丽质。” “皇姐的理想是什么?” “她与孤的理想是一样的。” 东阳双手捂着的拳头又紧了几分,指甲嵌入肉中,有些泛白,好一会儿她松开手,低声道:“那妹妹与姐姐也一样,就算妹妹学医,可这并不冲突。” 东宫孩子说话的语气还是与外界的同龄人不一样了。 她们的所学所听,与其他孩子是不同的。 东阳与丽质是东宫较为年长的两个妹妹,因此她们对生产关系与生产关系所构成的体系,有着十分明确的理解方向。 这三年以来,她们对事物的底层逻辑分析能力越来越强。 李承乾朗声道:“孙神医缺弟子吗?” 孙神医笑呵呵道:“不缺,在学医一道上……弟子不嫌少。” “孤的妹妹您能教吗?” 孙思邈看向站在太子身边的这个小姑娘,啧舌道:“公主殿下,学医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弟子见过老师。” 孙思邈抚须笑道:“往后每隔三天,贫道都会去一趟太医署,公主殿下可与贫道一起去看病人。” “谢谢老师。” “先看看他吧。”孙思邈扬起自己的手掌,在阿史那杜尔的脸上重重抽了三下。 巴掌声在大理寺空荡荡的正堂内回荡。 人被打了三个巴掌,见没有动静,孙思邈正要再次挥下巴掌,杜尔终于睁开了眼。 “啪!”孙思邈又是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看得东阳惊讶地睁大了眼。 不得不说,孙神医唤醒病患,并且让病患苏醒的方式朴素又原始,简单又有效。 孙神医嘛,从物理上来唤醒病人,那也是在当下颇有权威的。 阿史那杜尔神志迷糊地看着四周,目光落在了眼前一位老人家正要挥下手掌上。 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这一下彻底将人抽醒了。 孙思邈双手背负问道:“还记得你是谁否?” 东阳站在神医的身后,看到他老人家双手在背后,刚刚打巴掌的手通红,还有些颤抖。 见对方有话要说,孙思邈神色舒坦了不少,“贫道这是在救你,本就救治得晚了。” “受了这么重的刀伤,流了这么多血,你若还这么睡着,早晚成一个废人,现在动一动手脚,免得你双手双脚都废了。” 阿史那杜尔艰难地想要抬起手臂,只能稍稍抬高两寸。 孙思邈点头,“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多动动手脚,捏一捏拳头,准备一些补气血的汤药,半月之后就能恢复了。” 言罢,孙神医让人背着药箱子,就要离开。 东阳上前两步道:“弟子恭送老师。” 孙思邈抚须面带笑容,叮嘱道:“公主殿下记住每隔三天,每天早晨,贫道过时不候。” “弟子谨记。” 李承乾笑着道:“既然没有大碍了,我们也回宫吧。” “太子!”杜尔嗓音沙哑讲着,“刚刚太子说要将我合葬。” 李承乾领着妹妹就要走出大理寺,摆了摆衣袖,轻飘飘道:“那也是为了救你。” 回到东宫之后,东阳的心情很不错,今天对她来说无疑是十分有意义的一天。 她迈出了人生抉择的第一步。 为了治好阿史那杜尔,浪费了东宫的一瓶酒精,多少还是有些心疼的。 李丽质听着东阳与临川说着今天在大理寺的事,也知道她拜孙神医为师。 走到皇兄身边,李丽质小声道:“难怪这些天东阳总是遮遮掩掩的。” “你早就看出来了?” “嗯。” 李承乾翻看着各部送到东宫的卷宗,女孩子之间总是有一些小秘密的,哪怕是她们互相之间知道,也不会说破。 “对了,孤以前的旧衣裳都被你们收走了?” “对呀。” 她倒是没有否认。 李承乾叹道:“往后这种事要与孤说。” 李丽质俏皮道:“宁姐姐准许的。” 三天后,东阳的学医之路正式开始了,她跟着孙神医去看长安城中各种病患,因在东宫养成了习惯,孙神医讲述病情与用药的时候,她还是会做笔记的。 关中进入了八月,今年直到正式入暑过了一个月,皇帝这才去太液池的别苑避暑。 李承乾看着弟弟妹妹纷纷住进了别苑,见到了一个穿着道袍的小丫头快步跑来。 “皇兄!”小兕子奶声奶气地呼唤一声,快步跑来抱住了皇兄的腿,抬首又唤道:“皇兄。” 李承乾伸手抱起穿着道袍的小兕子,问道:“还没拜入道门,怎么就穿上道袍了?” “母后说了,明达在三清殿拜会了老祖,往后就要穿道袍。”她小嘴张着说话,手上拿着一块小小的八卦。 “这是李淳风道长送你的?” 小兕子重重一点头,“李道长说让明达经常抬头看看星空,再看看八卦。” “怎么?李道长的教授弟子全看自悟吗?” “明达还与袁道长说了话。”小兕子低声道:“袁道长说明达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人,能够继承他的衣钵。” 李承乾抱着她,笑道:“我们明达是兄弟姐妹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李明达!”远处的李丽质呼唤了一声。 李承乾将她放下之后,这个穿着道袍与道鞋的小妹便朝着她姐姐跑去。 一家人又聚在了一起,李承乾揣手看着这一幕,想到关中正值夏收的当下,多看了一会儿在太液池边说笑的弟弟妹妹,还有父皇,母后与爷爷。 而后,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收起笑容,独自一人走入了玄武门,走入皇宫中。 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李承乾转头看去,见是父皇。 “父皇是还有事要吩咐吗?” “避暑就让孩子们与父皇去吧,朕还有许多事要办,漠北人又来书信了,说朕为什么要救下阿史那杜尔。” 李承乾揣着手道:“父皇给回复了吗?” 李世民神色冷峻道:“朕还没有回复,漠北人越发张狂,岂能坐视。”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着,李承乾忽然问道:“父皇,当初在武德殿写下的欠条……” “你不是让朕别放在心上吗?” “原来父皇真没放在心上。” 太监陪在皇帝与太子身边,脸上挂着尴尬笑容,掩饰不住此刻的紧张。 李世民命人去召见房玄龄与长孙无忌,还有魏征,尉迟恭去兴庆殿内议事。 父子又恢复了各忙各的状态。 今年是关中最为至关重要的一年,此刻的京兆府内空荡荡,没有一个官吏在这里驻足,能派出去的官吏都去了各县。 平日里会在长安城讲学的京兆府官吏都不在了。 现在的关中各县都有京兆府的官吏,远道陈仓县靠近陇西的,以东就快到了潼关。 京兆府一百余个官吏,分成各个小队,进入各县主持秋收工作。 李承乾坐在中书省内,这是原本老师的位置。 坐在中书省的上座,面前是来来往往的官吏,李承乾翻看着卷宗,问道:“泾阳的葡萄采摘好了吗?” 于志宁回道:“还没有消息送来。” 这都八月了,关中的夏收正是最火热的时候。 一旁有太监提来了一桶桶的酸梅汤,酸梅汤中还放着一些冰块。 现在的长安城就像是个蒸笼,众人都被汗水沾湿了衣衫,于志宁看向太子的后背,汗水已浸透,沾湿一大片。 李承乾吩咐道:“再拿一些绿豆汤来。” “回太子殿下,在准备了。” 起初的设想是先在关中做起一个规模经济,这种事在如今的体系与结构下,想要搭建一个经济规模出来,无疑是困难的。 困难到前后罢免了六个县的县官,告老了两个。 外面的阳光令人抬不起头,颜勤礼快步而来,“太子殿下!殿下!” 人跑入中书省内,他递上一卷纸道:“泾阳收获葡萄一千五百石。” 闻言,众人的神色是振奋的。 刚在中书省内站好,颜勤礼拿起水瓢,在桶内捞起冰镇过的酸梅汤,正在往口中灌着。 于志宁问道:“渭北五千亩葡萄还没有消息送来吗?” 颜勤礼摇头道:“还须等。”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渭北的五千亩葡萄才是重中之重,那是关中赋税的关键。 光靠这五千亩葡萄,太子主持的关中农事少说可以让赋税提高八成,若真是丰收,翻一番也不是没可能。 一直等到日近黄昏,中书省内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颜勤礼与于志宁。 良久,看着天色就要入夜了,李承乾点亮一旁的油灯道:“你们俩也先回去吧。” “喏。” 如此,中书省内只剩下了太子一人。 皇城内空空荡荡的,只有中书省还亮着灯。 天色朦胧,夜色还未完全笼罩这片天空,一个身影朝着这里走来。 李承乾坐在油灯边,抬头看去,见到来人就起身行礼道:“父皇。” 李世民看了看已收拾好的中书省,椅子与凳子都面朝下放在桌上,再看四周,低声道:“就你自己了?” 李承乾又往口中灌了一口酸梅汤点头。 李世民在儿子身旁坐下,偶尔有风从门外吹入,吹得桌上的纸张猎猎作响。 宁儿提着一个食盒,小福提着灯笼走来,她们行礼道:“陛下,太子殿下可以用饭了。” 忽听夜空响起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来。 闷热了一天的关中骤然冷却了,大雨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水雾。 太液池边的别苑,长孙皇后看着窗外的大雨,忧心道:“也不知道他们父子如何了?” 李丽质领着妹妹道:“皇兄此刻一定很牵挂关中各县的情形,今年是最重要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