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大人就成全你!”许显纯一挥手,即刻上来两个番役,从火炉中一人夹起一个铁鞋,就要往少年脚上套,通红“慢着,慢着!你们不要难为他。”郑仰田干裂的双唇间发出一声嘶哑低沉的喝叫,他挣扎着想用没有被烫伤的那条腿支起身子,可是那条腿也被打得不听使唤,刚刚离地数寸,力气用尽,翻身摔倒。许显纯走到他身边,冷笑道:“本大人是朝廷的五品命官,怎么却要听你的吩咐?你说不要难为他,可是你别难为老爷呀!你要对得起什么祖师爷,本大人也要向九千岁交差。你咬牙不说,那我只好拿你徒弟开刀,先断了你师门的香火,看你还对得起对不起祖师爷?” 几句话说得郑仰田心如油煎,慌忙哀求道:“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大人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哼!放过他?那九千岁会放过本大人吗?”许显纯夺过番役手中的火钳,将铁鞋放在火炉中又热了热,作势就要往少年脚上套。郑仰田刹时万念俱灰,叫道:“你们不要难为他,我说,我说!”伏地大哭起来。 “师父,不要求他们,徒儿不怕死,徒儿要与师父死在一起!”少年在梁上奋力挣扎,无奈绳索却极结实,捆得又牢,动不得分毫,急得失声痛哭。 “混账东西!你动不动就说死,这样争强斗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使我门道术失传,师父怎么去见你九泉之下的师爷,怎么对得起开山的祖师呐!”郑仰田双手拍地,大哭大叫。 “师父爱你如子,你应该遵命领情才是!”许显纯眉开眼笑,暗赞此计大妙。笑吟吟地随手将火钳扔掉,行刑百户忙递上雪白的手巾,他抹净了手,说道:“这又何苦!早说了何致于会伤成这样呢?说吧!” 郑仰田说:“你们先把我徒儿放下来,我嘱咐他几句话。” 少年一被解下房梁,便飞身扑到师父跟前,跪下大哭。郑仰田强忍悲声,哽咽道:“徒儿,师父恐怕再也不能照顾你了。我死不足惜,只要你能继承师父衣钵,光大师门,师父就含笑九泉了。” “师父――” 郑仰田抖抖地伸出右手,抚摸着少年的臂膀,见那片淤血颜色转淡,咧嘴欲笑,却觉气血翻滚,竟笑不出声来。喘息一会儿才说:“你若能活着出去,千万要把师父的骨灰运回老家福建莆田,归葬祖茔,也算你我师徒一场。师父早年既随你师爷修道,不及侍奉双亲,也只好到地下再尽孝心了。” “好了,絮叨什么?尽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许显纯已不耐烦。郑仰田并不理会,用尽平生力气抱住少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今日说与不说,师父怕是都难以逃出此地。为师就只说出测的字,如何解说,只要你守口如瓶,大可活着出去。切记,切记!”然后扶着少年歇息一会儿,喘喘说道:“信亲王测的字不过是一‘巾’一‘帽’。我已将解说之法传授了徒儿,普天之下恐无第二人可以破解。”说着,张口喷出一股鲜血,身子向后仰倒。 “师父――”少年凑近郑仰田,见师父已将舌头咬断,不由大哭起来,许显纯等人也暗吃一惊。“师父坏了门规,对不起列位祖师,对不起……”郑仰田口中嚅嗫,血水顺腮嘴流下,嘴唇渐渐翕合。 许显纯大怒,喝道:“若不是九千岁要什么口供,早将这老杀才壁挺了,本大人何尝受过这等鸟气,却问不出什么话来?快将这具烂尸首拖出去喂了野狗,这小狗才先押在诏狱,好好看管!”少年恍若未闻,止住哭声,两眼怨毒地盯着众人,许显纯浑身一震,似是感到了寒意。 魏忠贤来到了宣武门外柳巷的文殊庵。 狭窄的胡同边上两棵粗大的古柳,相传是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之时栽的,枝条变得有些稀疏,颇显老态了。小巷深处,露出一角飞翘的灰色屋檐,门上一块小小的匾额:文殊庵。眉白如雪的住持秋月老和尚得知魏忠贤到来,亲自迎出禅堂,合掌道:“不知檀越光降,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大师客气了!多日疏于问讯,弟子今日特来登门叨扰,还请大师勿怪才是。”魏忠贤满脸堆笑。 “檀越说的哪里话来!若不是檀越常年捐赠香火钱,小庵怕是早就香冷烟灭了。”秋月一边不住感谢,一边将魏忠贤等人领向内堂雅室。走进大雄宝殿,魏忠贤说:“弟子先礼拜我佛。”就在蒲团上拜了几拜,随行的李朝钦、裴有声捐了香火钱,一齐进了后院。 小小的天井,一棵海棠,两棵开花将要挂果的石榴,三间堂屋,安详静谧。落了座,魏忠贤笑道:“大师,此处闹中取静,真是清修的福地,令人不觉暗生向佛之心。” “檀越乃是红尘中的贵客,不惮敝寺简陋,也是与我佛有缘。”秋月单手合掌道。 “大师客气了!当年弟子在河间府肃宁县老家欠人赌债,难以偿还,不得已自宫求进,来到京师,苦无门路,若不是大师慈悲,哪里进得了宫?哪里会有弟子今日的富贵?”魏忠贤说得颇为动情,想起以前的苦难,几乎要落下泪来,强自忍住,向门外招手道:“快将礼物呈上来!” 李朝钦、裴有声捧着两个锦缎的包袱应声进来,一一奉上,魏忠贤亲手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盒儿一包儿,盒子是个精雕的锡盒,上刻五祖弘忍深夜传经图,弘忍半卧佛榻,六祖慧能跪地仰头受命,双手托着法衣袈裟,栩栩如生。魏忠贤笑吟吟地打开锡盒说:“大师,这是弟子特意命孩子们从岭南第一禅林普陀山采摘的佛茶,其色深红,其味甘甜,茶树相传为六祖所植,所谓曹溪圣水、南华佛茶,吴越地方人人仰慕。”说着,又打开小包儿说:“这把江南人人艳称的大彬壶,乃是当朝名手龚春的高徒时朋之子大彬所制。用此紫砂壶泡佛茶,其色味远胜其他。大师慢慢品尝,自会体味。” 秋月点头命徒弟收了,合掌道:“檀越苦心,教老衲如何生受?” 魏忠贤笑说:“些许薄物,弟子还怕难入大师法眼,又命人搜寻了两件宝物,一并献与大师。”将另一个包袱在怀中略略一放,递与秋月道:“这包袱里的物件乃是佛门至宝,弟子不敢亵渎,烦请大师开光。” 秋月闻听佛门至宝四字,定力虽高,心下也甚觉好奇,将包袱接过,小心揭开外皮,里面是一层白绫,剥开白绫,却是两个小包儿,所用的不知是什么布料,都已破旧不堪,颜色莫辨。秋月将一个解开,只觉霞光万道,惊得挢舌不下,又颤颤地解了另一个包儿,现出红气千条。饶是得道高僧,竟也目瞪口呆,颇为失态,喃喃自语道:“老衲何德,见此宝物。想是在梦中不成?”魏忠贤见秋月痴痴发愣,喝彩道:“大师的是高僧,竟能认得出来!” 秋月将两件宝物端端正正地放了,起身离座,躬身礼拜,顿时血涌双颊,童颜白须,俨然神僧的模样,高唱佛号:“阿弥陀佛,若不是老衲眼拙,这便是东海普陀山紫竹林观音院内收藏数百年的唐代千佛袈裟和血书贝叶经,乃是普陀的镇山之宝。不知如何到了京师?”魏忠贤见他如此虔诚,心里暗觉可笑,随口道:“这有何难?弟子只是一句话,那浙江巡抚张延登没出半月,便送到了京城。” “阿弥陀佛,得观此佛门至宝已属万幸。出家人怎可妄动贪念,夺人之爱?”秋月目光中生出一丝神采,迅即又消失得了无影无踪。 “大师过谦了。以大师的德行,放眼海内,实在没有二人。弟子一心向佛,满腔赤诚,还望大师笑纳。”魏忠贤满口谀辞。 秋月叹了口气,未置可否,问道:“檀越可是有什么事要老衲出力?” “这……”魏忠贤看看左右,略略沉吟。“若是用得着老衲,檀越不妨直说。”秋月转头侍立在门边的两个小沙弥摆手道:“你俩去看看海棠果可有熟的,给檀越摘些尝尝鲜。” “佛法广大,遍施众生。弟子知道大师善于观人,请大师再看看弟子的流年运气如何?” “檀越,可否先答应老衲一事?” “大师请讲!” “将千佛袈裟和血书贝叶经送还普陀。” “佛门至宝,难道大师不喜欢?” 秋月合掌道:“老衲不敢犯贪戒,坏了多年的清修。再说,佛法并无什么南北,千佛袈裟和血书贝叶经在普陀山与在文殊庵原没有什么分别。望檀越体恤!” “弟子礼敬我佛,并无他意。”魏忠贤十分不解。 秋月起身,面向佛龛中的金身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人生的苦谛要看得清楚,方能成得正果。檀越不必相强,以免坏了老衲的德行。” “弟子受大师之恩,得了人生这场大富贵,心愿没有偿还不了的,只是不知如何报答大师?”魏忠贤面色现出一丝悲戚。 秋月笑道:“老衲当年也未想教檀越报答,何况檀越供奉我佛多年,也算尽了情意。檀越若心犹不甘,可将对我佛的一片赤诚化作对天下黎民的恩德,隐忍弃杀,也不枉礼敬我佛一场。果能如此,则国家万幸,黎民万幸。今日檀越所求,可放心说来,老衲自当尽力。” “大师既如此说,弟子不敢强人所难,就依大师之命,将千佛袈裟和血书贝叶经送还普陀。”此时,小沙弥已经煮好佛茶,用红漆托盘献上,登时满室茶香。魏忠贤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话转正题:“前些日子,在高粱河上有一个方外术士给信亲王测了字,弟子遍求破解,至今未获。请大师指点!” “测字?本非我佛门中事,恐老衲有负所求。”秋月歉声说。 魏忠贤道:“大师常言,凡事不可执著于本相专一求之。大师佛法精深,悟透众生,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尽在法眼,何必过谦?” 秋月点头道:“释、道两家,各有本原,并无多少牵涉,好事者强为合流。檀越既是心意决然,老衲就勉为其难,斗胆猜一猜。烦请告知是哪个字?” “是一‘巾’一‘帽’二字。” “以此二字推算檀越流年吉凶?” “正是。” 秋月起身,低首踱步而行,在密室绕了几周,望望魏忠贤道:“檀越,我佛虽重现世,也重来生。老衲阅人虽多,但素来未入占卦求卜一道,说得不合檀越心思处,休要怪罪。” “难道有什么凶险?还求大师直言。” “其一,巾帽者,覆盖头颅,高于身体,可谓极矣至矣!其二,巾帽皆为身外之物,可即可离,所谓日中则晷,月圆则缺,否极泰来。以此推论,檀越的富贵仕途似是已至极顶。以檀越眼下的权势而言,似也难以复加。” “可否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魏忠贤目光灼灼地看着秋月。 秋月叹道:“此话原本不通。既已到的竿头,再进一步,岂非跌落尘埃?人生于世,全凭各自的机缘,机缘完足,方能功德圆满。像檀越眼下的富贵,已属不可多得,应戒之在贪,适可而止,贪多勿得,反累己身。所谓广厦千间,身卧不过五尺;万里长江,口饮不过一瓢。若妄动他念,恐非长寿之福。” “那弟子如何处之?” “收摄心性,广施恩德,缓解众怒,或可免灾。” 魏忠贤冷冷一笑:“依大师所言,岂不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了?” “哎!”秋月重重地叹声说:“爱人即是自爱,杀人即是自杀,檀越何必争胜斗狠、嗜杀不休呢?” 魏忠贤辩驳道:“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师教弟子如何收手?”秋月一笑,缓声说:“檀越如有心收手,随地都是洗手的金盆。” 魏忠贤面色登时通红,恨声说:“大师毕竟是方外之人,哪里领会得世俗争斗的险恶?我不杀人人便杀我,弟子积怨甚多,就算是弟子要放过他人,他们却放不过弟子!弟子金盆洗手,教手下无数的义子义孙依靠谁来?” 秋月低垂白眉,闭目道:“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何需顾忌许多?看来檀越还是撇不开名利二字。” 魏忠贤见话不投机,起身道:“冤孽早已造成,决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大师不必劝解了,自行珍重吧!”说罢,传了李朝钦、裴有声,起身上轿,头也不回地去了,把个秋月老和尚怔在当场。 将近二更,月色微明,夜有些深了。 秋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神情肃穆,闭目数着佛珠,若不是赭黄的法衣、雪白的眉毛,直是一尊石雕泥塑的古佛。良久,他忽然睁开双目,朗声向外喊道: “了尘!”话音未落,从外室走进一个小沙弥,躬身施礼说:“师父唤弟子何事?” “快去后院,将你师叔浴光请来。” 不多时,了尘引了一个满身酒气的胖大和尚进来,急忙躲出禅堂,将门反关了。胖大和尚也不施礼,直声问秋月道:“师兄,深夜有什么事?误了咱吃酒。” 秋月闻声略皱一下眉头,无奈地说:“你又犯戒饮酒,如何面对众弟子?”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咱只礼佛祖,管弟子们做什么?”浴光歪歪地在蒲团上坐了。 秋月摇头道:“老衲心中有佛,却也不饮酒。” “饮酒与求佛既然无碍,吃一些又有何妨?” “老衲不与你斗嘴。”秋月望着浴光说:“师弟,老衲深夜把你唤来,并非像往常那样苛责你。老衲也想通了,执著于仪式皮相其实是没有达到空的境界。老衲愚顽,今日才勘得破此中的真义,与师弟的修为实在相去甚远。” 浴光听得愕然,酒已醒了几分,便要出语询问,秋月摆手制止道:“你先不要说话。先听老衲说完,老衲有两件事要托付你。” “什么事?” “一是接掌本庵方丈之位,二是……” “什么?师兄说得哪里话?咱才不会受此俗累呢!”浴光摇头大笑道。 秋月正色道:“师弟难道要文殊庵群龙无首吗?” “有师兄在,怎会无首?” 秋月霜眉一敛,悲声说:“老衲的大限到了,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浴光一下酒醒了一半还多,疑惑地说:“师兄可是有了什么魔障?” “不错。” “我佛慈悲。”浴光在蒲团上正正身形说:“师兄,还有哪件事?” 秋月低声说:“今日我庵的最大施主魏忠贤又来布施,求老衲指点前程,老衲尽心导其向善,他却一意孤行,似有不臣之心。当年老衲在涿州泰山神庙遇到他时,曾施恩与他,日后他富贵至极,老衲本想借其权势,光大佛门,不料却只知前因,难料后果。如他事情败露,文殊庵势必牵扯进去,毁庵灭佛,万劫不复,岂非事与愿违?老衲罪深,我佛何辜?众弟子何辜?”秋月泪水涟涟,浴光心中不忍,却又无法劝说,只好呆呆地看着。 “师弟,老衲无德,兴寺虽有微末之功,不料却惹来浩劫,实在百死莫赎。老衲一死,保存文殊庵就全靠师弟你了!”说着,离开禅床,在浴光身前跪了下来,谢道:“师弟,请受老衲一拜!” “师兄万不可如此!”慌得浴光急忙起身扶了,但秋月还是执意拜了,拉着浴光的手说:“师弟,这第二件事你也替老衲还了人情。” “哪里的人情?” “老衲料想魏忠贤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是他多年布施文殊庵,对我佛也算礼敬,倘若有一天他遭西市斩首,师弟敢不敢买些酒肴送他?” “知恩图报,理当如此,也是前世的因缘。” 秋月抖抖僧袍说:“这只是其中的一层意思,更深的一层是要保全文殊庵。” 浴光含泪道:“那时众人都躲避惟恐不及,但是又能逃到哪里呢?咱依情而动,其情势必动人,人弃我取,师兄所言确是妙招!只是师兄到时亲自祭奠,又有什么不可呢?” 秋月解说道:“那时老衲为勾结魏忠贤的元凶,岂会得到宽恕?若老衲已死,必可减除罪孽,最少也是少了弹劾的把柄,再加上师弟哭奠,想必会受人怜悯,又有魏忠贤的党羽分散众怒,我佛可安。这几步缺少一环,文殊庵也许就难免一劫。” 浴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道:“师兄舍生保庵,咱一定不负所托。师兄放心去吧!” “好,好!师弟平时不拘小节,必能成得大事。先师临终之言看来不误。命弟子去烧香汤,老衲要沐浴了。”秋月心事安排已毕,登时觉得心静如水,语调和缓、低沉,脸上现出满足的宝光,起转身形向佛龛拜下去。“阿弥陀佛――”浴光情不自禁地随着下拜,那尊金佛脸上依然绽开着笑容,慈祥地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佛堂外面,满天的星斗,光华如水,只是月儿残了。 三更天,夜风微微地吹起,大雄宝殿前堆起一堆高高的木柴,浴光率领数十位弟子围站在柴堆四周,合掌默诵经文。老和尚秋月从殿中稳步走出来,大红的袈裟,赭黄的僧袍,更加显得宝相**,俨然神座上走下的佛陀。他看看四周的弟子,最后将目光定在浴光身上。浴光默默地看着秋月,二人目光交汇在一处,浴光轻轻地点点头。秋月粲然一笑,由两个小沙弥扶着迈上柴堆,闭目合掌端坐。 火点起来了,越烧越旺,响起噼噼剥剥的声音,秋月的眉毛和僧袍已经烧了,他在火中难捱地哆嗦着,但依旧强撑着合掌端坐。 “方丈――”有人喊了起来,更多的人应和着,哭成一片。 的铁鞋烤得皮肉火辣辣地疼,少年不由紧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