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纯误会了。我心中所想其实与九千岁挟天子之计大同小异,此事最为紧要处是挟哪位天子。上次我等商议好了狸猫换太子之计,不得已还可选小福王千岁。一个传位密诏竟乱了九千岁心神,却迎什么信王入宫。那信王性情沉静,一直生长京师,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这么多年却没有暴露什么行迹,城府之深,岂可小觑?断不如小福王易于控制。所谓养痈成患,若为他所乘,你我连个丧身之地怕是也没有的。”崔呈秀想必是坐得久了,起身离座,摇头吟咏道:“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原足下详察之。”他吟咏完毕,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许显纯问道:“许抚司难道忘了长乐宫悬钟之室韩信临死时的话?” “什么话?”魏忠贤再难忍耐,大步走进阁内,客印月随在后面。众人忙过来参拜,魏忠贤摆手教免了,只将眼睛看着崔呈秀。崔呈秀答道:“当年吕后派武士捆绑韩信,羁押在长乐宫悬锺之室斩首,韩信恨声说:‘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愿爹爹体察一下他当时的心境,不要错过这个时机。”然后以手为刀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魏忠贤迟疑道:“咱家已将信王接到文华殿,若动手将他杀了,岂不是授人以柄了?” 一言未发的田吉看看崔呈秀、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四人,冷冷地说:“大行不顾细谨,杀人何必一定要找什么理由?找也容易,就说信王见了大行皇帝伤心过度而死再拥立一个年纪小些的朱姓近枝,大事即成。” 客印月拍手笑道:“立福王的子孙最好,万历老皇爷不是早有此意?正好可以堵住天下众人的嘴。” 田尔耕叫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等筹划之事,信王未必没有所闻,若不除掉信王,他日后悔不及!” 倪文焕接着说:“一旦信王登基,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被人宰割的份儿了!” 客印月点头又说:“刚才大伙儿的理论,我与九千岁在窗外都听到了。九千岁原本也没有取代朱姓的意思,只想选个听话的皇帝,才能不减如今的荣华富贵。若说摄政一事,数年来,天下权柄多出九千岁,早有摄政之实,百姓共知,又岂再有反对之理?信王与我们平日往来不多,又已是成人,不易控制,要保荣华富贵,必要杀他。然后在选个年纪小的,不是可以更好地挟天子而令诸侯吗?此时倘若还要一味多虑,必会误了大事!” 崔呈秀听了,点头赞道:“老祖太太千岁所言,令人拨云见日,皇上人选确实至为关键。若选立得人,既可防天下万民之口,又可福禄连绵不绝。不过,是不是选立小王爷,似容有可商。福王虽在盛年,但传闻他养尊处优,每日酒池肉林,秉烛夜游,笙歌达旦,惟以享乐为事,看来也是好伺候的。” 许显纯点头道:“崔大人所言极是。东厂的坐记每月都有密报,自福王离京入藩洛阳,以寻欢作乐消除未能继承大位的苦痛,万历老皇爷驾崩,郑贵妃再难受宠,福王更是失去了依仗,就断了念头,四处搜罗古玩名器、美女艳姬、山珍海味,一味快活逍遥,从不问政事。” 魏忠贤离开太师椅道:“咱家将信王迎入宫里,是忌惮他有传位密诏,即位之事也难以隐瞒。咱家原想试探一番,他若畏惧,拒不奉诏,便可趁机拥立他人。若入宫则令他知难而退,逼他俯首听命。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若先将他杀了,皇族尽在藩地,偌大个京城也找不出可以替代之人,皇位久虚,岂非更是授人以柄了?但权衡起来,既是信王心机深沉,还是杀了他为上策。”他左手向空一握,忽地站定身形,“就由五彪率人马入宫拿人,五虎在此准备下劝进福王的表章。一旦杀了信王,即刻以八百里快马连夜送往洛阳,迎接福王入宫。” 田尔耕起身道:“孩儿定取信王的人头献与爹爹。” 乾清宫前,数十个太监在殿外檐下侍立着。一个清瘦的太监含泪遥望着殿内的灯火,心中悲痛难以抑制,不由向殿门走去,似乎想到灵前抚尸哭拜一番,不料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衣领,“大胆的奴才!不好好伺候着,要去哪?” “去殿里看看。”清瘦太监看着那个肥胖的太监,知道是乾清宫管事太监王朝宗。 “殿里?哼!那也是你去的地方?”王朝宗冷笑道。 清瘦太监怒道:“去哭拜皇……上。”不知怎的,清瘦太监生生把什么字咽下去,期期艾艾地说出一个“上”字。 “哈哈哈!你一个小小的太监也有资格去哭拜吗?好好站着吧!”王朝宗手上一用力,将信王拉回,力道未尽,清瘦太监双腿也许站得酸软了,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众人个个笑得浑身乱颤,但皇上刚刚宾天,谁也不敢出声。王朝宗嘴里呸地吐了一口,转身走向殿门。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太监伸手将他拉起,轻声问道:“你也是新来的?”清瘦太监随口应答。 “你家在哪?”小太监又问。 清瘦太监沉思一下,答道:“河间府。” 小太监极为兴奋,附到清瘦太监的耳边说:“却原来是同乡呀!我是河间府献县人,你呢?” 清瘦太监又想一想,说:“河间城里。” “河间城里我去过,我爹就是在那请的动刀师傅,为我净了身。”小太监想起往事,似是恨意未消,转而问清瘦太监道:“你家既在城里,怎么却受得了这般苦楚?落得肢体不全?家里也穷吗?” 清瘦太监道:“家里原本还算殷实,只是爹爹嗜赌如命,被几个光棍闲汉设了局,将几百两银子尽情骗赌了去,又欠了别人的高利贷,没法子只好送我到师傅家里寄养,换几两银子还债,师傅给净了身,我就入宫了。” 那小太监啧啧称奇道:“天下竟有这样狠心的爹!把一个清秀端正的儿子舍得送到宫里?小弟命苦,自幼没了爹娘,跟哥嫂过活,不想我那不贤的嫂子,嫌弃咱没什么本事,视作个眼中钉、肉中刺,日常将半碗冷饭打发咱不算,还每日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语说与咱听,我一怒之下,在爹娘坟上磕了头,谢了养育之恩,就偷着跑到城里,净身进宫了。师傅为我去势的时候,疼得昏死过去,醒来见下面的宝贝儿没了,插了一节麦秸管儿,光着身子躺在挖了一个小洞的门板上,不敢多吃饭,怕拉屎撒尿用劲憋崩了伤口,就喝臭大麻水,整日地腹泻拉肚子,几乎要了小命。那屋子臭得,至今想起来还恶心。如今还欠着师傅十两银子没还呢!” 小太监一席话触动了清瘦太监的心事,不由哽咽起来,与那小太监相对而泣。小太监道:“你方才为什么要去里面?” 清瘦太监道:“想去看看皇上,平日离得远远的,都看不甚清,没想到驾崩了还不教看。” “你要去看也是容易的,待会儿轮到我燃换香烛,你替我去就行了。我才不要看死人呢!夜里会吓醒的。” “你叫什么名字?”清瘦太监感激地问。 “马元程,还不快来上香?”门边一人低喝道。 “叫我呢!你快去,低些头,可不要教人认出来呀!” 清瘦太监拍了一下马元程的肩膀,马元程低低问道:“你姓什么?” “朱。”那清瘦太监含糊地吐出一字,低头疾步而去。 殿里的香烛堪堪燃尽,清瘦太监取过香烛,四下偷看,见皇后张嫣与张妃、范慧妃、李成妃、容妃五人排坐在龙床边,为天启皇帝守灵,低首垂泪,众太监、宫女都在殿外伺候。他从容换好香烛,弯腰藏到丹墀下的阴影里,伸手在上面金狮的嘴里一按,阴影里一扇小门无声地打开了,他嗖地钻了进去。一会儿,门闭如故。 残月渐渐隐去,文华殿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殿内还摇曳着一盏孩儿臂膊粗的红烛,信王以手托腮,依伏在御案上,睡眼朦胧,又强自忍耐,不听地抚弄御案上的那两个镇纸金狮。一旁的徐应元盘膝打坐,闭目养神,两耳听着四周的动静。夜深了,浩浩的西风从远处吹来,树叶哗哗作响,秋也深了,竟有了一丝寒意,信王连连打了几个冷颤,起身要从御案后出来,忽见徐应元双眼一睁,露出逼人的精光,“不要走动!有人来了。” 信王正在惊异,殿外的侍卫已然喝叫道:“什么人?竟敢夜闯文华殿!” “哼!是谁在这里值勤?竟然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胡言乱语什么,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为首的一人一喝骂着走上前去,抬手一掌,将侍卫打得连退几步。其他侍卫本要上前帮忙,待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慌忙跪拜道:“原来是田都督,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了虎威,实在是该死!该死!” 田尔耕冷笑一声,用手指点道:“你这几个狗奴才想是埋怨天黑无光,看不清本大人的面貌了?” “大人圣明,目光如炬,真是体恤小的们的苦衷!”那几个侍卫磕头触地。 “体恤你娘个脚!天黑看不清本大人的面貌,难道连本大人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听不出本大人的声音也算就罢了,难道连九千岁的脚步声也听不出来了?”田尔耕骂得兴起,一脚踢在侍卫身上,几个侍卫倒作一片,也抖作了一团。 “大郎,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这一会儿工夫,难道忘了该做的大事了?”魏忠贤赶上来不悦地说。 田尔耕恨恨地说:“便宜了你们这几个王八羔子!”说着扶魏忠贤下了肩舆。 魏忠贤走进文华殿,见信王伏在御案上似是睡着了,身体不时抽动几下,徐应元垂手侍立,神情肃穆。魏忠贤干笑道:“老徐,你我怕是有五六年没见面了吧?怎么不进宫找我赌上几把?咱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反觉生疏了,岂不有负昔日一同侍奉太子之谊?” 徐应元神色恭敬地回答说:“是有几年没见着九千岁的金面了。咱不过是个下等太监,与九千岁何止天壤之别,哪里敢惊动呢!再说九千岁做得是大买卖,玩儿得是大手笔,咱这几个斤两哪里有本钱陪九千岁耍呢?” “好!有胆色,有骨气!还像咱当年那个光棍的样子!忙了大半夜,想必也累了,教孩子们替你当个班儿,咱赌上一回如何?” 徐应元略躬一躬身,说道:“多谢九千岁美意!咱职责所在,不敢擅离,恕难奉陪!” 田尔耕大怒道:“老泼皮!九千岁看在旧相识的情分上抬举你,你怎敢驳他老人家的金面?”右手一探,将徐应元的手腕叼住,用了五成的气力,向前一带。原想这干瘦的老头怕是要飞出殿门了,不料徐应元却纹丝未动,双脚牢牢地钉在地上,如同生根了一般。田尔耕顿觉失了脸面,暗暗用了十分的功力,却觉那手腕紧紧粘在掌中,难以甩脱。当下恼怒,左手成拳,挟风击出,触及徐应元的胸口,却如同打到棉花堆里,力道尽失,一时怔住。 魏忠贤笑道:“老徐,不想你游身八卦掌加上太极的修为,竟然如此精纯!大郎,何必较那些蛮力?改日再请教也不迟。信王千岁,不必装睡了,老奴也有两年没见千岁了,今夜教老奴好生看看。” 信王本来伏案假寐,听了魏忠贤的话,知道掩饰不住,就扬臂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吃惊道:“如、如何来了这么多人?” 魏忠贤上前道:“王爷,老奴是特来请安的。老奴将王爷迎接到宫里,本该即刻过来见个礼,不想宫里的事务太多,一时没分开身,耽搁了多时,请千岁海涵!” “哪里!哪里!魏伴伴忧心劳神,小王感激在心。夜已深了,还是早去歇息吧!请的什么安,倒教本王不安了。” 魏忠贤又上前一步,双眼盯着信王,见他微微颤抖着,心里不住冷笑,嘴上缓缓地说:“王爷吩咐,老奴这就遵命回去,不过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千岁。” “什么事?” “大行皇帝尚有遗腹子在,想问问千岁如何处置?” “这……”信王看看徐应元,但徐应元脸上更事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魏忠贤催问道:“是不教他出生,还是千岁让位呢?” “这……要是生出麟儿,小王理应让位。不过……不过,在孩子出生之前,本王也不妨暂时掌管朝政。”信王支吾几声,倒也进退两可。 “来人!”却听魏忠贤大喝一声,“给我将这个假冒王爷的贼子拿了!”众人吃了一惊,田尔耕也呆呆地楞了片刻。魏忠贤骂道:“你们这些奴才!对一个假王爷毕恭毕敬,实在蠢笨之极!”一把将信王抓住,劈面一掌,叫道:“这人说话尖声细语,颌下没有喉结,必是一个阉……该死的奴才。搜他的下身!” 田尔耕闻言,身形一晃,滑到御案的后面,右手伸出二指,向信王的裆下一插一挖一捏,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一般,信王想要躲避,已是不能。田尔耕触手之处,顿觉空空如也,当下变指成爪,五指如钩,向信王裆下一按一攥,随即飘身退后,说道:“九千岁明察秋毫,实在神鬼莫测!这人的下边果然空无一物了。” 魏忠贤看看假信王,森然道:“说!信王究竟在哪里?不然……”他眼前一花,便觉呼吸艰难,脖子被一只铁手死死扼住,出声不得。 “徐应元,快放了九千岁!”田尔耕等人大叫道。 徐应元将魏忠贤肥胖的身子抓离地面,喝道:“爷爷入宫就没打算留着这条命!今天爷爷与魏老贼同归于尽,死也值了!” 假信王从御案后面跑出来,大骂道:“小爷今夜正要为国除了你这奸贼!”说罢,对准魏忠贤的颌下咬去。只是魏忠贤肥头大耳,颌下赘肉甚多,又被徐应元的手腕遮了,牙齿才堪堪咬破了些许皮肉,便嗅到一股奇香,登时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浑身乏力,瘫软如泥。饶是徐应元那样好的身手,内力深湛,及待发觉,也已吸入少许,禁不住这股香气之毒,手臂劲道皆无,站立不稳,与魏忠贤一起翻倒在地。众人一惊,许显纯疾步上前,将魏忠贤抱起,摸出一个药丸喂下,扶到御案后面坐了,又将地上一个开盖的青花小瓷瓶收入怀中,对着徐应元冷笑道:“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九千岁身上打主意,真是不自量力!你以为内功了得,怎比得了咱天下无双的大内名药!哈哈哈哈……”他想到瞬息之间立了大功一件,九千岁必然会多有奖赏,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田尔耕见被他抢了首功,心下有所不甘,揶觎道:“显纯,又是你一线飘红的神效!看来你下毒的功夫精进了不少,竟没有看到如何出手。嘿嘿,真是高明之极!”说着,抢上前来,十指微屈,点了假信王的穴道,又在徐应元身上用错骨分筋手法,拿捏了几下,拍手道:“给了他们解药,问他们信王到底藏到了哪里?” 此时,药劲已缓,魏忠贤清醒过来,田尔耕、许显纯急忙过来请罪。魏忠贤不怒反笑:“罪责不在你们,都是徐应元狼子野心,犯上作乱,待过了今夜,再好好收拾他。快命人四处搜拿,定要将信王找到,就是肋生双翅也不容他飞出紫禁城!” 注:群仙液,即美女的口水。以此梳头之法,客印月自称得于海外异人,能令人至老不生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