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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独上高楼 朱由检戴罪省愆居 高迎祥遭磔承天门

崇祯皇帝 胡长青 7356 2024-06-21 09:39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得到六百里紧急文书,凤阳被陷,祖陵遭焚,一时竟懵了,他有些跌跌撞撞地小跑到乾清宫东暖阁前,兀自心惊肉跳,沒有理会乾清宫管事牌子马元程和掌事宫女魏清慧等人请安,一心想着皇上知道了会如何地恼怒。这可是件令人尴尬的差事,但事关重大,只好硬着头皮进殿禀报。崇祯接过文书看了,不啻头顶炸开一声晴天霹雳,腾的一下站起身來,旋即似是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御榻上,木然无语,双手抖个不停。如此寂静,大出王德化所料,他吓得伏身在地,不敢仰视。良久,终于实在忍不住了,心头怦怦乱跳着偷睃一眼,见崇祯面色惨白,两眼紧闭,不住淌泪,颤声劝道:“皇、皇爷息怒,还需珍摄龙体呀!”  “息怒?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朕怎么息怒!你、你们全都出去,滚得远远的,朕不愿见你们!”崇祯缓缓睁开双眼,语调有些气急败坏,可依然甚是严厉。  王德化如蒙大赦,急忙朝左右侍奉的太监、宫女们一挥手,小心地退了出去。匆匆走下殿外的石阶,又不放心地转回來,才到廊檐下,就听一声嚎啕:“祖宗呀----”他吓得一激凌,三步并作两步,贴着门缝往里偷窥。只见御案四周散落着一叠叠文书,几片碎纸自空中飘落下來,崇祯连连跺脚哭叫:“祖宗、祖宗啊----儿孙不孝呀……”崇祯倚在御案上哽咽不已,口中喘着粗气。自从高时明因老病去职,王德化接任司礼监掌印也有六年的光景,从未见过崇祯哭过,更何况是在谈论军国大事的重地乾清宫,他不禁有些惊慌失措,回身看一眼四周,那些大小太监、宫女多数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有几个胆小的早已跪在地上颤抖。几步以外,马元程红着眼睛鹄立着,魏清慧花容变色,哭得双肩耸动。  王德化上前给了马元程一脚,低声喝骂道:“你是死人么?还不快给娘娘们送信去!”  马元程才醒悟过來,一手揉着腰,一边答应着飞跑走了。尚膳监的十几个小太监抬着朱漆食盒走來,远远地见了王德化,为首的太监急忙行礼道:“宗主爷,有日子不见了,小的好生想念……”  “噤声!”王德化指了指身后的殿门,骂道:“想你娘个臭脚!聒噪也不看个时候。”  “时候?”那太监给骂慌了,回道:“往日都是这个时辰传膳,沒误呀!”  “你他娘的若能教皇上进上几口膳,咱家重重赏你!”  “那时小的份内……”那太监全然不知出了变故,眉开眼笑,正要称谢,两个高大的太监抬着一乘明黄色的肩舆,飞奔而來,拾级而上,后面跟着马元程和几个宫女,跑得气喘吁吁的。  王德化快步抢上,一等肩舆落稳,忙过來施礼,小心禀报说:“万岁爷,皇后娘娘來了。”  里面寂静无声,周皇后含泪道:“皇上,臣妾來了……”  “你且回去,朕哪个也不想见,朕要见的只有列祖列宗。”  周皇后浑身一颤,惊愕道:“怎么,皇上不愿见臣、臣妾了?”  “走,都走!朕一个人才安静。苍天呀!朕该怎么办?”  周皇后心头一酸,咬牙吞声说:“那臣妾将午膳送进去?”  “哈哈哈……”崇祯一阵苦笑,“朕哪里还有心思进膳,怎能咽得下?赏了你们吧!朕要到奉先殿叩禀祖宗,还要请罪呢!”自顾推门出殿,也不乘辇,步行去奉先殿,跪在祖宗神主前嚎啕大哭。  “皇上保重!”无旨不得擅入,周皇后跟随到奉先殿外跪下,不敢进去劝慰,流泪传旨田、袁二妃,太子和永、定二王一起赶來。众人齐齐地跪在殿门外,劝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要过于悲伤,致损圣体。众多随侍的太监和宫女眼看皇后、贵妃、太子和二位小王都哭得伤情,个个红着眼睛啜泣,奉先殿内外登时哭声一片。  “皇上啊----”一声苍老嘶哑的叫喊,自日精门穿月华门來了一乘花梨肩舆,上面端坐着白发苍苍的宣懿惠康昭刘太妃。她年届八旬,先朝的妃子之中以她的年纪最大,辈数最尊。崇祯幼年失母,曾受她抚养多时。崇祯与天启两朝都无太后,宫中太后玉玺就由她掌管。周皇后见了,急忙起身搀扶道:“老祖宗,怎么惊动了您老人家?”  “皇后呐!我还沒老糊涂,腿脚还能动得了哇,听田妃说祖陵给流贼一把火烧了,皇上气得直哭,饭也不吃一口,我、我心疼呀!”刘太妃红着眼圈儿,拄着龙头拐杖上前,颤颤着拍门道:“皇上,列祖列宗都在这儿看着你,他们知道你的心,还想着你替他们出这口气呢!你这么不吃不喝怎么行?太祖高皇帝打下的大明江山可还靠着你呐!”  周皇后听出话中似有几分埋怨,心头有些恼怒,看了田贵妃一眼,有些感激她乖巧机灵,又暗怪她自作主张的多事。正想着如何分辨,却听崇祯哑着嗓子喊道:“手巾。”急忙从马元程手中取过浸湿的手巾,轻轻推开一角门缝,呈递过去。崇祯接了擦脸,才命众人进殿。  等众人在祖宗神主前行礼之后,崇祯浩叹一声,抚着太子的头哽咽道:“祖宗三百年江山,从來无此惨变。朕御极以來,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未有失德。沒想到流贼如此猖獗难制,祸乱愈演愈烈,竟至祖陵遭毁,中都沦陷,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他强自压抑住哭声,闭目沉静一会儿,接着说道:“你们不必劝慰,朕心里明白,不会想不开地胡闹,朕必要取流贼的首级献于太庙,告慰祖宗在天之灵,雪洗此奇辱重耻!”  刘太妃叹息一声,垂泪道:“孩儿呀!也难为了你。”  崇祯凄然说道:“老祖宗,都是孩儿薄德少能,沒有替祖宗受好基业。神宗爷当年无为而治,海内少事,做皇帝何等安心!到了孙子,却添了这么多灾难祸事,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致使老祖宗也不得安生,跟着劳神费心,惭愧无地!”  “你是我眼看着长大的,神宗爷和你父兄留给你这个烂摊子,收拾起來不易呀!你要好好的,中兴才能有望。”刘太妃说着,忍不住掩面而泣,田贵妃上前扶了,劝道:“老祖宗,皇上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老人家若再伤心,不是又招惹他了?我们这些小辈可都不答应呢!”  “我是瞧着皇上又瘦了,心里难过。”  “哎呀!老祖宗,你忘了刘备当年久沒骑马,脾肉复生,碌碌无为,感慨落泪?皇上清减了一些,才是操劳国事、中兴有为之证呢!”  崇祯送走了刘太妃,沒有留人陪着进膳,午膳吃得简单了许多,撤去照例的奏乐,将几十样菜减到十几样,撤乐减膳,以表示国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崇祯的这顿午膳用得极是艰难,不单是吃不出什么味道,吃上两口,忽然又想起祖陵遭焚的事,悲从中來,簌簌泪下,投箸而起,心乱如麻,又不得不顾念人君的仪范,忍住悲愤进食。就这样断断续续,吃了小半个时辰,他将天蓝色的餐巾扯下,挥退众人,原想在乾清宫东暖阁的御榻上歇息,却觉胸中烦闷不已,竟沒有丝毫睡意,独坐着沉思良久,传王德化进來,命道:“拟旨,著洪承畴火速进兵,围剿东窜流寇,不得招抚。著朱大典总督漕运兼巡抚庐、凤、淮、扬四府,移镇凤阳,恢复皇陵。著锦衣卫扭解杨一鹏、吴振缨來京问罪。著驸马都尉冉兴让代往太庙祭奠二祖列宗。”  崇祯一口气说完几条旨意,才出了一口长气,命道:“流贼未平,震惊陵寝,朕要搬离乾清宫正殿,将文华殿旁的那间木屋收拾一下,到那里斋居静坐,戴罪省愆。不逢典礼之事,朕平日就穿黑衣理政,减膳撤乐,与将士共甘苦,直至寇平之日为止。”  王德化大惊,急忙阻拦道:“万岁爷说的可是省愆居?使不得呀!那间木屋不能生火,这天寒地冻的……”他见崇祯目光凌厉地扫來,吓得收住话头,改口道:“是、是,奴婢这就下去准备。”  崇祯一早沐浴,魏清慧伺候他换上青色纯绢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祷,然后乘辇到了省愆居。省愆居在文华殿西北角,却不与大殿相依傍,四面孤立,仿佛凌空的阁楼,远离尘世。屋基用粗大的圆木架铺,离地三尺。木屋闲置已久,多年不曾启用过,栏杆和木阶积满灰尘,檐前和窗上挂着蜘蛛网,屋前南道旁生满荒草。无论从规模、装饰來看,与文华殿都有天壤之别,越发显得矮小寒伧,令人想不到富丽堂皇的皇宫大内竟有如此破败的地方。王德化连夜命人将省愆居收拾得干干净净,塞严了四下透风的缝隙。崇祯迈步进了省愆居,向玉皇神主恭敬叩头,闭目端坐,凝神默想,思虑着如何下一道罪己诏。  黄昏时分,周皇后偷偷过來探视,仅仅一天的工夫,见他似乎瘦了一圈儿,红着眼睛退下,暗命变着花样儿烹制素膳。次日一大早,尚膳监监丞王承恩亲到御膳坊坐镇,与小太监们把冬菇、口蘑、嫩笋、猴头、豆腐、面筋、萝卜和白菜,用名贵佐料烹调,浇上鸡汤,素中有荤,香味扑鼻,带着小太监送來。崇祯闻到鸡汤的腥味,冷脸责骂道:“朕斋戒愆居,不茹荤腥,为的是化解上苍之怒,减轻祖宗之怨。你这混账狗才,枉跟了朕多年,却不晓朕的苦衷,挂羊头卖狗肉,专事欺蒙,诱朕破戒,是何居心!”  王承恩给骂得灰头土脸,满腹的委屈却不知何处诉说,又想着如何向周皇后复命,垂头丧气地绕过文华殿宫院的高墙,沿着西夹道慢慢往回走,却见田贵妃乘着肩舆从那座白石桥上下來,上前请安。田贵妃命停了肩舆,询问道:“皇上饮食如何?”  “只喝半碗银耳燕窝粥,其余的菜肴都命撤了。”  田贵妃蹙眉道:“皇上怎么说?”  “皇爷说荤腥乃是对祖宗和神灵的大不敬,将奴婢大骂了一顿。”  “该,你是活该!明知道皇上不好欺瞒,你们还做了这些素中有荤的膳食,不是讨打么!”  “奴婢头晕脑胀的,想不出个好法子,总不能教万岁爷这么饿着吧!”  “我有个法子,你不妨试试。”  “娘娘明示。”王承恩感激得几乎落泪。  “你们呀!就是不动脑子,东抄西凑的,全不懂得变通出新,只守着个浑羊殁忽混日子,怎能长进?”  “娘娘训诫的是。”  “我问你,什么是荤什么是素?”她见王承恩怔个不住,不待他应答,自顾说道:“这荤素你自然分得清楚,不然也做不得尚膳监监丞。照理说,你做的那些素中有荤的菜肴,也用了心思,可是你这人太老实,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将鸡汤混在青菜里,显什么本事?就是三岁的孩童也吃得出來,能交得了差?”  王承恩久经历练,听她绕了个大弯子,急忙道:“娘娘的恩德,奴婢记在心里。若有奴婢出力的地方,但凭娘娘一句话。”  田贵妃嫣然一笑,说道:“你是宫里专办皇上的膳食,何等紧要!我可轻易不敢劳动你,只是焕儿春冬之时最易上火,若有时鲜蔬果调养才好。”  “定王爷是万岁爷的心头肉,此事包在奴婢身上。”  “好,好!其实你做的素中有荤并非无理,只是沒有遮住腥味。”  “腥味如何遮得住?除非不见半点儿的肉。”  “这个不难。将一只生鹅退毛,从尾穴掏去肝肠等秽物,再将蔬菜塞进,放入锅里大火煮沸,即刻将菜取出,鹅肉的滋味便浸入到菜里。不等菜凉,用酒洗净,腥味就去得差不多了,再用麻油烹制一遍,这才是素中有荤呢!”  王承恩大喜道:“奴婢这就下去预备。”  “明日备好了菜,我给皇上送去。”  午后未时,首辅温体仁带领众位阁臣跪请皇上回宫,崇祯丝毫不为所动,只命他们尽心任事。天色近晚,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几个太监挑着宫灯沿,着西夹道缓缓行进,每人头上顶着一个红漆食盒,上面插一把曲柄小黄伞,伞上缀着数十只金铃,叮呤呤的一路响來,极是清脆。马元程等人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宫灯近了,才看出來人竟是承乾宫的田贵妃,慌忙叩拜。田贵妃不等他开口,禀道:”皇上,臣妾在做了几味小菜,请皇上品尝。”  崇祯围着紫貂大氅独坐,连夜少眠,加上多日素食,脸颊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眼窝塌陷,面色青白乌暗。田贵妃心酸得眼圈一红,低头从食盒内流水价取出菜肴。崇祯问道:“焕儿可好?”  “好着呢!他吵着要來看父皇,臣妾怕他聒噪,害皇上不能安心。”  “朕平常焦劳国事,无瑕顾及几个小儿女,等四方太平了,朕带他们下江南,好生看看祖宗留下的大好江山。”  “臣妾也盼着那一天,江南可是臣妾的老家呢!”田贵妃想着车驾南下,何等显赫何等威风,看着崇祯将一棵青菜放入嘴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滋味!”崇祯赞不绝口。  田贵妃见他吃得颇有兴致,焚上龙涎香,摆好大圣遗音琴,调弦和韵,略略一抚,悲凉之气登时弥散开來。琴音苍凉凄惋,悱恻缠绵,仿佛穷蹇困顿的游子,黄昏日暮,乡关难觅,悲愁交加。又似春闺深锁的少女,哀怨感伤。忽然渐渐苍劲高亢起來,鞺鞳如奏大乐,如舟行在大江上,浪潮澎湃,波涛汹涌,疾风骤雨,万马奔腾,一扫沉闷孤苦情怀,豪放自若,慷慨激昂,似有一条巨龙在九天云海翻腾,时而直冲霄汉,时而俯探深渊……崇祯听得忘情,曲调奏罢多时,耳畔依稀尚有风雨之声,口中吟咏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始则抑郁,继则豪爽,令人心神为之一振,不愧名谱妙曲。你这是琴谏呀!”  “臣妾当不得谏字,只要皇上努力加餐饭,大明中兴就有望,列祖列宗也会转怒为喜,不计较一时得失了。”  崇祯咬牙道:“朕定要用流贼的人头祭告太庙!”他放下玉箸,起身踱步徘徊,心下不住发狠:不雪洗此辱,决不回宫。  洪承畴出了潼关,便接到了皇陵遭毁的消息,督促大军分路急进围剿。高迎祥与张献忠分兵而走,张献忠深入江淮之间,高迎祥则向西北经归德,与罗汝才、惠登相会师后,乘虚杀回陕西。洪承畴大惊,眼看追赶不及,快马飞檄,给陕西巡抚孙传庭下了紧急文书,沿路阻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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