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率领玉田总兵曹变蛟、蓟州总兵白广恩、宁远总兵吴三桂、广宁前屯卫总兵王廷臣抵达宁远后,探查了松山、塔山、杏山等地的地形,向崇祯上奏折请调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山海关总兵马科会集宁远,共有人马十三万。自崇祯十三年五月将中军大营移防宁远,转眼过了整整一年还沒有大举征讨进军。他所以如此持重,知道这一仗打得好坏关系重大,自袁崇焕宁远、宁锦大捷以后,十几年來明军再沒有胜绩,不能不多加小心。清兵以骑射见长,飘忽不定,行踪诡谲,惯于野地浪战,最宜以车营步步进逼,持久消耗,稍有不慎,轻举妄动,身败名裂自不待说,恐怕会动摇大明江山的根基。 他小心翼翼、分外谨慎,却急坏了兵部尚书陈新甲。开春以來,一连两个多月,他的兵部衙门和私宅里,每天都有抱怨诉苦的人,尤其是户部、工部,从尚书、侍郎到郎中、员外郎、主事走马灯似地轮流登门,搅扰得陈新甲不胜其烦,开始不好推托,还硬着头皮、赔着笑脸相见,后來找的人太多了,应付不过來,索性躲起來不见。户部、工部的那些郎官竟到兵部大堂前搬椅子坐了骂大街:“兵部出的什么馊主意,十几万大军在关外,一晃一年了,今天要物明天要钱,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开战,那么多人空耗粮饷,咱户部又不能生金子拉银子,哪里去凑?” “兵部派兵时答应得痛快,怎么要粮饷时就当缩头乌龟了,只知道向户部、工部伸手,大军一天耗费多少银子,他们算不出來?再这般要银子索性将户部、工部合并到兵部算了,教他们尝尝给人讨账的滋味!” 陈新甲知道他们上面有阁臣和尚书撑腰,不敢得罪,自杨嗣昌出京直至身死,再也沒有领兵部事的阁臣,陈新甲人单势孤,将洪承畴催讨粮饷的文书往案上一扔,颓然倒在椅子上发呆。他的心腹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麒悄声进來,吃惊道:“大人可真忍得住!任凭他们这般辱骂?卑职喊上几个同僚,把他们赶出门去,何苦受他们的鸟气!” “不要多事,把他们赶走有什么用?只要宁远不断要粮要钱,他们就会不断上门抱怨,他们拿咱兵部作出气筒,其实不全恨咱们。十三万大军,筹饷实在不易呀!” “那、那总这么好茶好水地伺候着他们,什么时候有个头呀?他们有本事到宁远马洪承畴去!” “不要说这些气话了,他们怎敢招惹洪承畴?杨阁老不在了,咱们沒人撑腰,只好忍气吞声。随他们去吧!反正又沒什么损伤。” “卑职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张若麒抱头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陈新甲沉吟半晌,无奈道:“他们逼咱们,咱们只好去逼洪承畴了。我这就入宫去见皇上。” 崇祯也在为辽东战事忧心,看了陈新甲送來的洪承畴催讨粮饷咨文,一边思忖一边说:“当时平台召对,朕准了他的用兵方略,以持重为上,步步为营,集我大明人力物力,与建虏消耗比拼。朕知道辽东打仗打的是钱粮,持久对垒,我军必胜。” “臣担心他过于持重,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如今户部、工部为筹集粮饷、军械,叫苦连天,臣也觉棘手……” “轻易出战,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臣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是担心粮饷筹來不易,何况朝廷急待关外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二贼,实在拖不起呀!臣以为当派一人到宁远监军,一來可以督促洪承畴早日进兵,二來哪里有什么事,皇上也受不了蒙蔽。” “朕心里也不踏实,派个人去也好。这次朕不想派太监,兵部可有合适人选?” “职方司郎中张若麒熟知关外舆图,干练有为,倒是不错的人选。臣担心他资历太浅,洪承畴未必将他放在眼里。” “朕写道手谕给他,再说朕派他去,不是要他指手画脚,多看少说,定期有个密折回來就行了。” “臣明白了。” “朕有意命丁启睿挂兵部尚书衔,总督湖广、河南、四川及长江南北诸军,仍兼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赐给尚方剑、飞鱼服和印敕,接替杨嗣昌之缺。” “他若能应付到洪承畴凯旋入关,就是大功。” “朕知道剿灭流贼,非洪承畴不可。” “孙传庭才识也堪大用。”陈新甲小心地说道,他不知皇上有沒有宽恕孙传庭的意思,上次他力谏留下三秦兵马,实在是有用兵自重之嫌,皇上起了疑心,将他改任总督保定、山东、河南军务,不料孙传庭竟以耳疾请求辞官回籍,皇上震怒,将他下了诏狱。 果然,崇祯摇头道:“孙传庭倒是个难得的将才,但他野性难驯,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用他。你看这是他在狱中写的《咏菊》诗,毫无反省悔悟之意。朕还要再关他些日子。” 陈新甲双手捧住那张纸片,见上面写着一首七律:“园林摇落尽堪伤,唯见阶前菊有香。岂是孤芳偏傲物,只因群卉不禁霜。叶雕寒玉深凝碧,花嵌精金密复黄。我亦清幽堪作侣,朝朝把酒醉君旁。”不禁感叹道:“皇上圣明,他还是那个狂狷傲物的秉性,眼里容不得人,真该磨砺磨砺他的棱角。”叩头退下。 关外重镇宁远本是辽东总兵的治所,曾是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土的商贸集散地,但自天启五年以后,屡经战火,百姓几乎逃光,如今成了一座兵城。正方形的城池,四面正中皆有城门,东为春和门,南为延辉门,西为永宁门,北为威远门,城门上皆建有门楼,城门外有半圆形瓮城。洪承畴的行辕就在当年袁崇焕兵备道衙门,半年多來,洪承畴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寝,治事勤谨,躬亲簿书,又累又乏,表面不急不躁,但内心却深藏着忧虑和焦灼。有时公务之余,儒服方巾,只带贴身书僮金升和侍卫蔡九仪,在城中四下查看。宁远果然是座坚城,城墙基砌青色条石,外砌大青砖,内垒巨型块石,中间夹夯黄土。城上各有两层楼阁、围廊式箭楼,各有坡形石砌登道上下自如。城四周高筑炮台,架着红衣大炮。这天他换了蓝色半旧圆领湖等淡绿袍,腰系紫色丝绦,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着一块长方形碧玉,登上鼓楼,向南望见通向延辉门那条大街,酒馆、钱庄、茶楼、丝绸店鳞次栉比,只是出出入入的少有老百姓。他不胜感慨,握拳如棰,在那面八尺见方的牛皮大鼓上轻轻一敲,低沉的鼓声传出很远,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宁远大捷。下了鼓楼,走在延辉街上,两座相距不足百步的高大石坊是崇祯皇帝为镇守边关有功的祖大寿、祖大乐堂兄弟敕建,前为祖大寿的“忠贞胆智”坊,后为祖大乐的“登坛骏烈”坊,廊柱上浮雕着精美的人物、鸟兽、花卉等,柱下是威武的雄狮。“祖大寿不易呀!”他喃喃自语:“祖总镇,受洪某一拜。”说罢长长一揖到地,蔡九仪、金升也跟着拜了。 中军副将***匆匆赶來,禀报道:“大帅,朝廷派了一位监军,已到延辉门外,可去迎接?” “來的是什么人?” “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 “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儿,还用得着我这个十二年的总督去接吗?”洪承畴阴沉着脸,冷笑一声,“你去陪他进城就行了,我在行辕等他。” 张若麒一行人在***的引领下,骑马进了宁远城。张若麒在马上四处瞭望,但见从城门口的瓮城、外城直到内城,住满了军士。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有一个持枪的军士,钉子似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视。一队队巡逻的兵士不是走过,查验可疑之人。他久闻洪承畴治军有方,手下兵卒号称“洪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行辕门口,那气象更是森严。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艳阳下闪着寒光。一面铁杆大纛旗高矗在辕门外边,上挂一幅蓝底黄字缎幛,写着一行斗大的字:钦命总督蓟辽军务洪。宽阔的行辕门旁,立着两面丈余高的铁牌,一面上写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另一面则写的是“肃静回避”。二十名威风凛凛的军校排列两边,守候在铁牌旁。这条街道早已断绝百姓通行,等闲之人不准靠近。***在离辕门十丈以外的地方下了马,对依然骑在马上的张若麒道:“监军大人,督台升帐了,请在此歇马。” 张若麒一路上想了如何与洪承畴相见,如何劝告更是想了许多遍,但沒想到洪承畴竟如此刁难,表面隆重其事,其实是要借森严军威镇慑自己。他摸了摸怀中皇上的手谕,心头仍止不住怦怦乱跳,急忙下了马,含笑道:“请上复督台,我进去拜见好了。” 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从辕门到大堂是深深的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内外各站着两行侍卫。门外石阶下,左右一对石狮,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左边的那尊石狮旁树了一面墨绿贡缎制成的中军大坐纛,中心用红色绣出太极图,八卦围绕,外边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镶着白绫火焰边;旗杆上垂下五尺长的杏黄缨子,满缀珠络,缨头上露银枪。一座三楹的高屋,门额上写着白虎节堂四个黑色大字,台阶下竖着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旗杆头是一把利刃。白虎节堂乃是军机重地,大小官员非有主将号令,不许擅入,违者拿办。随着一声传呼,张若麒走进大堂,见洪承畴身穿二品文官仙鹤补服,威严地端坐在大案后。堂上文官一身整齐的补服,武将衣甲鲜明,躬身肃立,声势威仪端的怕人。洪承畴绕过大案,笑道:“本该到接官亭亲迎钦差,无奈军务繁忙,甲胄在身,还望包涵。” “岂敢劳动督台大人。卑职奉旨到军前效力,自今而后,就在麾下效命,凡有使令,一定俯首凛遵!” 洪承畴听他说得客气,但“奉旨”二字却有以皇命压人之嫌,从容不迫地说道:“你既是奉旨的人,我如何敢差遣你?一路劳乏,稍候到后帐洗尘。不过,塞外苦寒,比不得京城安逸,你要是呆不惯,等战事稍有转机,我可奏请圣上,让你体体面面地回京复旨。” 张若麒暗忖道:怎么,才來就想赶我走?那可不行!我若三五天就回去,本兵大人那里也不好交待,今后的仕途算走到尽头了,除非扫灭东虏,将关外一举恢复。他咧嘴一笑,谢道:“大人盛情,卑职心领了。若非皇上明诏,卑职怕是不好回京,要与辽东战事相始终。” 洪承畴心里暗自发狠道:“皇上派你來监军,看來是对我迟迟未用兵心存疑虑,奈何不了皇上,还挤兑不了你一个书生?”他狞笑道:“好!接到兵部邸报,听说你要來,我担心你吃不了苦呢!辽东情形如何,你出了山海关,想必亲身经历了。宁远是前敌,距给清兵围困的锦州一百二十里,与你刚出关又是大不同了。眼下五黄六月,还有新鲜的青菜吃,到了隆冬,不用说青菜,就是刀子似的白毛风就要人命。”他故意停顿一下,用眼睛瞟着张若麒道:“粮饷再不能及时运到,饿着肚子,饥寒交迫,不用说打仗厮杀,能保住命就不易。” 张若麒给他说得一阵阵后背发凉,但心里暗笑他未免耸人听闻,我好歹也是个钦命的监军,就是饿死千人万人,还能沒我吃的?再说我此次來宁远,就是要速战速决,何必要等到入冬,堂皇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卑职身膺重任,自该与三军将士同甘共苦。” “知道你从京城來,代皇上巡视大军,我这才升帐,教你看一看军容。” 张若麒这才收敛笑容,朝两旁的众人说道:“皇上有密旨给洪督台。”解开项上的披风,赫然露出背上的黄龙包袱,取下捧在手中。因是密诏,不必排摆香案,等洪承畴跪好,张若麒打开黄缎包袱,取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洪承畴恭恭敬敬地接了,回到大案后,小心拆开细看,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足,应尽早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此谕! 洪承畴看完,仔细收藏在袖中。张若麒又从黄龙包袱里取出一个纸卷,说道:“钦赐御笔条幅,洪承畴跪接!” 洪承畴急忙跪下,双手接过,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然后站起身來,展卷开视,三尺长短、一尺宽窄的暗龙纹描金宫绢上写着“灭寇雪耻”四个大字,上盖“崇祯之宝”大印,右下方有一手书御字花押。文武官员看了,无不感奋,一齐山呼。洪承畴向张若麒道乏,吩咐在花厅准备酒宴。张若麒道:“先不忙着吃酒,卑职还有几句话要对督台大人禀告。” “请到书房略坐。” 洪承畴的书房极为宽大,但却看不到一本书,到处堆放着军帖文案,一个木制的大沙盘上插了各色的小旗。洪承畴指点着沙盘道:“你是老郎中了,看看这沙盘可精确?” 兵部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张若麒自然对辽东的地形山川不陌生,他客气地夸赞了几句,坐下先谈了洛阳、襄阳失守,以及杨武陵沙市自尽。这些消息洪承畴已在邸报上得知,过了多日,算不得什么新闻,但也禁不住唏嘘道:“文弱韬略精熟,败在急于求成,大将又不听调遣,实在可惜。不然,剿灭流贼已多日了,皇上也不必焦心,朝廷可专心全力对付东虏。” “卑职正要请教东虏之事,大人讲如何进兵?” “方略不变。” “皇上已有手谕,大人还如此固执?” “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锦州无恙,辽东慢慢恢复,皇上不会怪罪。”洪承畴捻着细长的胡须,镇定自若,似乎沒把手谕放在心上。 “恐怕皇太极不会教大人如此从容。” “你这是何意?” “大人不会忘了袁崇焕吧?” “我曾与他同在兵部任职,但素未晤谈。” “袁蛮子为何身死西市?” “通敌之说,我并不相信。说说你的高论。”洪承畴耐着心性,听他绕弯子说话。 “世人都说他死得冤,其实他不过一个替罪羊而已。” “哦?” 张若麒见洪承畴颇有兴致,侃侃而谈道:“卑职这些年在兵部,一直在思虑此事,说袁蛮子死于西市,不如说是死于自己之手。平台召对抛出五年复辽的大言,知其不可而为之,他沒想到皇上核功甚苛,责期甚严,单这一条欺君之罪,足以杀头。还有擅杀毛文龙、私自议和等,都是皮相之谈。其实有两点,足以致他于死地。” “哪两点?” “得罪的人太多了,人未出关,便依恃圣宠,狮子大开口,要钱粮、要器械、要用人之权。六部之中,吏、户、兵、工四部堂官以下全都得罪惨了,动不动就拿皇上压人,那些大臣能不窝火憋气?其他同僚也惟恐给他抓了苦差,也都敬鬼神而远之。你为朝廷出力沒人反对,但不该妨碍别人吧!他如日中天,圣眷正隆,谁也惹不起,可等他下了诏狱,朝臣暗里无不拍手称快,哪个愿意上折子救他?他出來回到辽东,不是放虎归山?老虎总要吃人的,轮到自家头上怎么办?朝臣都是这个心思,他不是孤立无援了。皇上就是想放过他,可总得有人给个台阶呀!偏偏大伙儿铁心不给皇上台阶,拖了七八个月,皇上怎么办?总不能食言自肥吧!袁崇焕不可不死。更为要紧的是他险些污了皇上中兴之主的圣明。皇上御极未久,正想有一番作为的时候,把辽东封疆的重托交给了袁崇焕,不料他枉有数万关宁铁骑,却造成已巳之警,京城遭受百年未遇的险情,皇上蒙羞,戚畹、士绅的京畿庄园,惨遭蹂躏,皇上、戚畹等人能不恨他?当年皇上有明诏:‘朕御极之初,摄还内镇,举天下大事悉以委大小臣工,比者多营私图,因协民艰,廉通者又迁疏无通。己已之冬,京城被攻,宗社震惊,此士大夫负国家也。’足见伤心愤恨已极。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袁崇焕必死无疑了,惟有如此才可谢天下,身遭凌迟酷刑也不奇怪。” 张若麒年轻浮躁,喜欢谈兵,果然口齿伶俐,谈锋极健。洪承畴疑心他有所影射,索性挑明道:“你这番话是游说我的吧?” “不敢,督台是明白人,本來不用卑职多说,但卑职既然到了辽东,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该替大人分担些忧烦。” “银台,你不用绕圈子了,有话明说吧!” “卑职就放肆直言了。”张若麒见洪承畴语气和缓下來,客气地称呼着自己的表字,欠身道:“督台出关用兵一年有余,耗费粮饷上百万两银子,未解锦州之围,倘若东虏故技重施,绕道辽西入关,内地受困,京城危急,众口哓哓,哪个不怨恨督师纵敌?那时谣言四起,皇上如何信赖督师,如何向大小臣工交待?袁崇焕当年也是如此进退两难,下场是何等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