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朝廷捕快、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子,沈归心中的那口气也消去了一大半;他回头望去,只见齐雁早已爬起了身子,正在别扭地扯着裤子拍打着尾椎骨上的尘土;而齐格奇也刚刚把车厢中的四人拽了出来,正在一起望着地上那匹苟延残喘的老马发呆…… 如此看来,这位吕捕快应该也没有什么恶意啊…… 沈归回过头来刚想说他几句,却只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比刚才更加扭曲,仅有右侧的牙关紧咬,脸部的肌肉极不协调,嘴角也开始不住地抽动起来!沈归唯恐对方惊惧交加之下中风、立刻上前狠命抽了他一个响亮大耳光! 到底是这种土办法真的管用,还是吕方本人的八字太硬,这一点沈归也说不好。总之随着脸上传出的一声脆响,处于中风边缘的小吕捕头,还真就被这一巴掌给抽了回来!恢复正常神色的吕方受力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仰头凝视着沈归,也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沈归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叹了一口气,随即抓起他的右手,放在光秃秃的头顶心上安慰道: “你自己摸摸看,脑袋还在的,只是头发和帽子没了。” 刚刚三旬开外就“被动谢顶”的吕方,仍然呆滞的对沈归连连点头,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归努着嘴又想了想,带着商量的口吻说道: “要不然……我再给你重新设计一个发式怎么样?” 天光大亮,郯城城门开放。 头顶秃了一大片的吕方,在沈归的帮助下重新束好了发髻,除了被头皮拉扯得有些吊眼梢之外,还算是勉强能看。 神智回复正常,进城又饱餐了一顿之后,吕方终于对沈归表明了自己此番的真正来意。 原来他此次前来寻衅,与信安侯周长风没有半点干系;而是受直属上司——自家老子吕原之命,前去鲁东路的首府——济水城查案。案子本身倒是不大,只是一个外放出宫去的鲁东籍女官,离京之时偷着夹带了一些御用之物罢了;根据老吕收到的消息,这一批御用之物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济水城。派自己儿子来把赃物一缴、案犯锁住再往济水城大牢里一关,就算是结案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刚刚上任的小吕捕快本以为这是一次大展拳脚的机会;然而到了济水城之后才发现,从衙门到地面,早已经把这桩案子给摆平了,人犯已经关入了大牢、赃物也如数收缴封箱,就等自己在结案卷宗上签个字,这比功劳就算在自己头上了! 然而,就在“京城神捕吕方”即将返京完差之时,却突然生出了另外一桩怪事。 济水城的知府邱大人,亲自给他送去了一道旨意,说是京中八百里加急传过来的密旨。旨意上说,西林府的孔知府日前有案上呈刑部,说在他管辖的西林城中,捉到了三名幽北探子。经他严加审讯之后,三名案犯对自己在北燕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并已签字画押。自此,此案已然被办成了铁案,人证物证供状一应俱全,所以孔知府便照例上呈刑部、等待京中对于此案予以批复。 手札只有寥寥数语,但陛下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吕方接旨之后也没多想,便当即改道、直奔西林府而去。这吕方虽然是个江湖上的新手,但毕竟也生于京官世家,上两辈都是皇帝身边的近人,对于朝堂上那些个弯弯绕,他可一点都不陌生。 站在天佑帝的角度来看,无论这三个探子是真是假,顾忌两北眼下正处于结盟时期,对于这种事的处理一定要格外的谨慎。所以他在密旨上命令吕方暗中查清此案前因后果,并在刑部正式的批复、送抵西林府之前,设法保住三位北燕案犯的性命周全。 是的,不光是周元庆不相信这桩案子有这么单纯,就连初出茅庐的吕方,都对这桩所谓的“铁案”嗤之以鼻。 世人皆知,历朝历代的青年俊才,四成出自于江南道、四成出自于鲁东路,余下的两成、为各地共享。所以自古至今,历任君主组建朝廷班底之时,都绝少不了江南才子与鲁东大儒的身影。 而此案三名幽北探子落网的西林府,更是鲁西儒府学派的核心圣地,也是他们孔家铁打不动的基本盘。常理而言,这样一股盘踞鲁东千百年的地方学阀势力,就算遇见一个再开明的君主,也至少得受到与闽江人同样的冷遇与桎梏;然而可能是由于学术理念的原因所致,历朝历代的股肱首臣,八成以上皆出自于鲁东两家学派! 因为纵观千百年历史,根本没有一位兴兵为祸的乱世枭雄、或是定鼎华禹大陆的开国之尊,是鲁东人出身。套句民间的俗话来说,鲁东这一方水土种什么就长什么,唯独不产皇帝老子。 鲁东路虽然历来归于王化,但实际上真正意义的掌舵人,就只有当地学阀豪绅势力而已。凡是能与当地名门望族沾上边的人家,平日是既不交税、也不纳粮,眼里除了家主,根本就没有朝廷。周家历任皇帝每每提及税收之事,次日便会在承天门外涌来无数北燕学子、不吵不闹的席地而坐;而那些同出于儒府学派的朝廷重臣,更会穿着白衣素服、扛着哭丧棒和引灵幡已死觐见、或哭殿骂君。他们也会与各地学子及京中百姓“讲学说法”,痛斥本朝陛下是位只知贪图享乐、肆无忌惮地横征暴敛、敲骨吸髓搜刮民脂的无道昏君,自己要以这一腔热血和铁骨铮铮、骂醒这个无道的昏君,否则愧对历代先王、愧对自家祖宗… 这样的情况,也不只是本朝才有的独特风景;千百年来一向如此,从未因为君王更迭、朝代变幻而休止。 这些个掌握话语权的豪绅学阀,天佑帝即便难以忍受,又能将人家如之何呢?要税银,反正人家是一个铜板都不可能给你;想要彻底翻脸、屠戮圣人子嗣后裔?那就在后世史书上落定了古往今来第一暴君的批语,这辈子如何的励精图治、如何的呕心沥血,后人也就全都不知道了。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鲁西儒林学派纵然树大根深、盘踞鲁东一隅;但人家既不养私兵,也不与行伍的粗坯私下结交。也就是说这些人历来都把刀柄放在皇帝的手里,更可以帮着朝廷搭建与培养一整套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文官体系! 这其中利害孰重孰轻,皇上就自己琢磨去呗。 这棵大树的根已经扎下了成百上千个年头,哪怕是用铁板一块来形容、都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历朝历代尚且如此,周元庆也并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他历来都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处理朝廷与儒府学派之间的关系。各项税银朝廷都不要了,面上的名头、封号也是有求必应。反正你们就在鲁东这一亩三分随便折腾,只要离我远点就行! 可眼下西林府声称抓住了三个幽北探子,还定了斩罪并上报刑部,此事虽然合理合法,但也不能由着你们的意思了呀! 毕竟现在的北燕王朝,乐观的说法,都已经是三面受敌的绝境了!北线漠北草原的战火,随时都有可能烧过长城以南;而西线周长风那个逆子,最近与西疆的两位金童佛也是眉来眼去;南康的那些奸商虽然还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历来他们都是等着浑水摸鱼,一手托两家的发战争财。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自己一个问题处理不当,整个北燕王朝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且不论互派探子这种事,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就算真的抓住了三个幽北探子,在如今这个档口上,也只能悄无声息地给人家颜青鸿送回去!理由也很简单:以北燕王朝现在的国力与处境来看,连两线作战的能力都不具备;如果皆时幽北一动,引得其他三线同时开花,那他周元庆就可以直接开城献降了! 不过好在三人尚未处决,而此案也尚有回转余地,再加上吕方这个新任的金刀捕快身在鲁东腹地,给他派一个实打实的差事,也好看看此人的办事能力。于是,周元庆就命令刑部暂时拖延批复,待吕方调查清楚事情原委之后,再另行定夺。 可对于吕方来说,此案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他这位四品京官、陛下心腹,大摇大摆的凭着自己的御赐腰牌,提审了三位幽北人犯。可待他搞清楚了其中来龙去脉之后,尿都差点被吓出来!他本以为此次奉命,就是来西林府掏一掏老鼠洞、顺道镀金罢了;结果自己这手才刚伸进洞里,竟然拽出来了一头老虎! 敢情所谓的三名幽北探子,其中一人竟是幽北三驾马车当中的一位——幽北中山路总督,傅忆! 尽管吕方这个四品官身只是待遇等级,并没有具体的职位,更不属于文武官员序列;然而傅忆这个名字,他还是听说过的。 如果说北燕王朝的铁三角,是陛下与左右丞相的话,那么幽北三路的铁三角,就是万长宁、李子麟与自己眼前的傅忆了。到底幽北三路的人会疯成什么样子,才能把傅忆这种封疆大吏、派到鲁东来刺探什么消息呢? 这明摆着就是一件冤案,可西林知府也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又允许自己这个天子近臣单独提审人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