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被两位宰相迎进了堂房。 “燕督,请坐。”张朴指了几案前的一把座椅,说,“圣上已经下了早朝,本来说即刻召见你的,不巧的是,萧老将军和澧源大营杜高两位大将军也是今晨请见,圣上便让我们先陪你坐谈片刻。”说到这里,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旋即也就神态自若,心中就有了两分赞许,执起几案上的茶壶,说,“这是圣上颁赐的茶汤,用的是德妃娘娘亲手炮制的‘龙凤馨’团茶,以东山咸通寺的澧泉水煎熬而成,坊间绝无一见。我和汤老相国也是沾你的光。” 商成起身接了茶盏,谢过之后复又坐下,借低头喝水的机会顺便打量了一眼这间公廨。这是一间看着很平常的屋子,空间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张放着茶壶碗盏和笔墨纸砚的条案,几把披着织锦铺着绣垫的座椅,西边墙角还展着一扇题满了字的屏风,除此之外就再无它物。简单利亮清爽,和商成想象中的宰相办公所在完全不一样。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屋子里没烧火盆,也没有搭火炕,可人在其中却丝毫都觉察不到寒冷,反而有一种暖烘烘懒洋洋的滋味……他低头看了看地下,都是尺许见方的大青砖。看来这屋子下面应该埋着暖气管道或者通着火龙什么的,不然屋子里温度不可能这么高。当然,也可能是砌着夹壁,同样可以向屋子里供暖。 他捧着茶盏低头不语,张朴却以为他是骤入中枢难免拘谨,一笑说道,“我们不是代天子垂询,也不是考量燕督的功过政绩,商公还是随意些才好好。”他调阅过商成的履历,知道他曾经出家做过僧人,也卖力气打过短工,靠的是一路的机缘凑巧才暂握燕卫。虽然这个人本身有点能耐一一燕山卫最近大半年以来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一一可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阅历见识,或者说城府沟壑,都不能和宦海老吏相比,所以商成乍入禁中,面对两位当朝执宰亲口征询,言行有点不知所措也是人之常情。要知道,很多初次来到这里的人,不是噤若寒蝉就是言辞无端,两股颤栗昏昏然不知所云也不在少数,两相比较起来,商成如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他的神情中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拘束和慌乱。至少张朴就没看出他的神色有什么慌张。 “是,职下记得了。”商成恭谨地应道。他放下茶盏,直起腰板在座椅上坐正,等着两位宰相问话。 分座在长案两端的汤行和张朴对视一眼,都是微微颔首。不错,就看商成回话时的这份镇定和从容,屹县商瞎子就确乎是个人物。 汤行捻着花白的胡须,点头说道:“燕督还是不要拘礼的好。陆伯符前不久在给我的私信里,可是再三说子达是性情豁达爽朗之人,今天一见,似乎有点名不副实……” 商成听出来汤行是在和自己玩笑,哈哈一笑说道:“老相国可别信伯符公的话。中秋那天,陆伯符请我去他家吃酒赏月,席面上他使诈骗走我一幅字,在给老相国的书信里替我说好话,不过是他良心发现而已;我可绝不领情。”一席话说得两位相国都是莞尔。商成又说,“我这回进京,伯符公也有书信托我捎来。因为昨天傍晚才进的城,来不及到老相国府上拜望,所以信还在我那里,回头就给您送去。另外,伯符公还为老相国备了一袭银狐皮子的大裘,也一并送到您老府上。” 汤行说:“伯符倒是有心了。”说着瞟了张朴一眼。 张朴会意,接过话题说:“汤相有陆寄这位高足,真真是令人羡慕。不过,子达,”他也随着汤行改称商成的表字以示亲近之意。“今天我们见你,虽然不是为了听你说燕山公务,可也不全是为了闲谈。自东元十五年以来,南诏和吐蕃便频频在西南挑起事端,越境狩猎采药偷盗抢夺之事比常年翻了数番也不止,携私夹带粮食、药材、布匹、食盐、生铁、马匹更是常见。此外,江水南北各地州县的僚人也是蠢蠢欲动,虽然朝廷屡屡有抚慰弹压,可杀官杀使劫财曝尸的僚人村寨绝不在少数,令当地州县苦不堪言。当地驻军又稍有不足,应付南诏吐蕃的军事压力已经颇为吃力,要想镇压僚人,更是力不从心。如今西南诸州县的情势,便说一句‘政令不出城郭’,也绝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尤其是今年入夏以来,西南局势更是恶化,不仅僚人猖乱有愈演愈烈之势,吐蕃东蛮六部主力集结于茂州至黎州雅州一线,对我大赵西南虎视眈眈。南边的南诏已攻陷邛水、盘江两座县城和末芒、伏戎等七处军寨,十万大军屯据江水,似有渡江水分击嘉戎二州之势。有鉴于此,朝廷有意对西南用兵,破击南诏以震慑吐蕃。朝廷拟在嘉州设行营,统辖西南四路,统一指挥各州卫军,并从澧源禁军中抽调两到三个军,以充实西南。”说到这里,他停下话题端起了茶盏,低头呷着茶水。他要给商成留出时间去思考他刚刚说过的话。 可出乎他的意料,商成几乎是马上就开始发问:“对南诏用兵的事,朝廷已经形成决议了?” “此案尚未有决议。”汤行说,“朝廷正在密议此事。尚书省和兵部除了找来在京的各位老将军征询之外,也向北四卫提督及卫府下发了公文,请他们细加斟酌,并将结果详细成文呈递中枢。我们找你来询问,只是因为你恰巧在京,不然,你也会收到朝廷的公函。” 商成点了下头,半天没有言语。这消息他已经从陈璞那里听说了,而且也仔细思量过了,心中早就有了腹案,现在不过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他低头思索,两位宰相也不说话,都是一脸的平淡地各自端着茶水垂目等待。 过了许久,商成才慢慢说道:“对南诏用兵之事,职下以为不妥。” 汤行的眉梢蓦地一跳,神情却是泰然自若,端着茶盏的手连袖子都没摆动一下,恍若没有听见一样。张朴却是“哦”地惊噫一声,眯缝起眼睛凝视着商成,徐徐说道:“燕督如此评断,可有依据?” “有。”商成很肯定地说。 他的依据很简单,那就是无论南诏还是吐蕃,现在都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决心,更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准备。此外,他也不相信吐蕃的主力会搞什么重兵压境。从中原传出消息到吐蕃的中央**接到消息,路途上耽搁的时间就不止半年。等吐蕃人确认消息属实之后再下决心出兵捞点便宜,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难道在这之前,东吐蕃的地方**敢集结兵力擅自行动?就算是有集结,也只能是集结各部落的青壮。靠一群青壮也妄想攻城掠地?显然不可能!而且,他不认为这么点时间东吐蕃就能集结起多少青壮。开玩笑,横断山区他又不是没去过,就是开着汽车在公路上跑,他都觉得天高地广人烟稀少,何况现在还只能靠着人的两条腿传递消息一一除了路途上肯定有耽搁,东吐蕃人自己还需要讨论“分配”方案,等各方面都满意再协同出兵,怕是青稞都收两三季了。就这种情况,还妄谈什么主力集结?至于什么南诏派出十万大军屯兵长江南岸的消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这消息他没在军报上看见过。不过,不管他见没见过,他都能肯定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听完商成的想法,张朴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的神态,只是口气淡淡地问道:“燕督说南诏出兵纯是无稽之谈,愿恭闻高见。” 商成笑说:“南诏国是唐初在云贵……在大理一带几个大部落聚合而成的,此后绵延发展,不断地吸收并吞周围各个大小部落以壮大自身,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我们暂且不说南诏王在他们国内有多大的号召力和影响,他有没有可能不经过其他部落首领的一致赞同而发动对大赵的战争,只说这屯聚在江水以南的十万大军。南诏国的人口有没有四百万?” 他突然这样一问,张朴张口结舌一时没有反应,汤行沉吟了一下,说:“这个事情礼部有记录。在东元四年,南诏举国人口不及二十万户。” 商成知道这个数据里水分极大。南诏国内的不少部落大概就不会在官府登记人口,而南诏国的**大概也不会去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搞什么“人口普查”,所以二十万户应该南诏王能有效控制的地方的人口。在此基础上再做些调整,再给它做一点夸张和放大,就算他们有四百万吧;再按燕山卫总人口和驻军的比例换算过来一一燕山人口一百八十万不到,驻军四万三千,那南诏四百万人口就能有……八万?少了点。那就翻两番,算他们有二十万兵吧,一一虽然他们肯定养不起这么多兵…… “就算南诏国有二十万兵士,而且不考虑装备、训练以及后勤补给等等条件的制约,他们也不可能在江水以南屯兵十万。南诏的东南是交趾国,南边是真腊,西边包括西南和西北是吐蕃,东边从海上的琼州一直到西南雅州,和咱们大赵接壤的地方有几千里地一一只要他们没疯,就不敢拿举国一半的兵来屯聚在江水之南妄想打什么嘉州戎州。打不打得下来不说,仅仅这十万兵一动,交趾、真腊、吐蕃就不可能放过这咬肥肉的大好机会……” 对于商成很形象的比喻,汤行是板起一张老脸不置可否,张朴却有点不舒服一一对南诏用兵就是他的主张,南诏国屯兵十万觊觎嘉戎就是他找的理由,现在被商成一针见血驳斥得如此不堪,就算他有宦海里几度起落沉浮修炼出来的深沉气度,也不由得脸上无光。很想反驳几句,却又觉得商成这些粗鄙简陋的话实在是很难挑出纰漏,可要是什么都不说,那和他点头默认又有何区别?思忖半天才嘿然说道:“西南嘉戎雅荣各地州县的军情急报,总不会是在作假吧?即便没有十万人,七八万人总是有的。” 商成一笑不搭话。他在军中呆得时间久了,自然也就知道一些事情,很多时候,烽火台警戒哨的兵一见风吹草动就急慌慌地报警,而且为了引起上司的警惕,报上来的数字通常都是极尽夸张,明明是十数余的敌骑,一报就是三四百,要是真有三四百,那就肯定是数千,等真是有上千的敌人,那就更不得了,急报上就是几万人,仿佛整个草原上的突竭茨人,都在同一时刻朝着这个小小的烽火台滚滚而来…… 他说:“想来西南州县也是这种情况。敌人集结的情形大概是有的,但是不可能有那么多人,也许有数千人,或者是上万人,对咱们有一定的威胁和压力,但是远远不到因此而大动干戈的地步。” “那依燕督之见,朝廷该如何解决西南的困境?”张朴问。 “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请两位相国斟酌。”商成说,“可以由朝廷派出要员出使吐蕃,以金帛财物结好东吐蕃,再许以重利,请他们做点配合。也不用太多的动作,只要吐蕃人在南诏边境上稍微做出点姿态,同时嘉州以北各地向嘉州小规模佯动,摆出一付预备大打的模样,南诏国自然就会主动来寻求和解。这样,嘉戎两地的危机也就消弭了,丢掉的两个县城和几处军寨大概也能拿回来。” “很是,很是。”汤行沉吟着说道,“燕督所言,颇有道理。” 张朴阴沉着面孔也是默默颔首。